吴陟站了起来，站得笔直，阳光里，留下一个孤傲挺拔的背影。
“这？谁赢了啊？”
“吴陟吧，他站起来了啊”
众人的议论很轻，好似生怕打破了眼前的画面。
几位长师就这么停在擂台边缘看着吴陟就这么一点一点站了起来，他们都没有动，似乎就这样忘了上台查看两人的生死状况。
看着两人凄惨狼狈的身影，他们很久很久都没起过波澜的心现在却再次泛起了丝丝涟漪。
他们明白，这是属于两人之间的战斗，两人都还没死，也还没人认输，这场战斗，便没有结束。
任何人都不应该，也不能去插手，即便是他们。
这是对强者的尊重。
两人现在或许还算不上修为境界上的强者，但，他们都是心灵上的强者，这，或许更值得人们的尊重。
被摔了个鼻青脸肿的肖航，眼神从怨恨变成了复杂，捂着左手的陆离，眼里的复杂已经变成了尊敬。
王源沉默着，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心里，很难受，又像是什么破裂在了脑海里，很失落，他眼睛里有点点碎光。
吴陟是站了起来，但薛凡是真的站不起来了。
他太累了，很累很累，他仰望着天空，眼里却再也倒映不出蓝天的颜色。
本来突破的契机已经降临，但却被生生打断了，他自己，因为那一声散。
因为，那一念。
“为何？”
这是吴陟在台上说的第二句话，依旧嘶哑难听。
薛凡慢慢闭上了眼睛，之所以用慢慢这个词，绝不是什么形容，他真的闭得很慢，仿佛现在的他连闭眼也成了一件十分费力的事。
良久，不知多久，薛凡终于开口了，仍是很缓慢，却很清晰：“危险”
“不一定会死”
这是吴陟的第三句话。
为何？
危险。
不一定会死。
众人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只是觉得，这般平静的三句话有些不平静。
几位长师却懂了，因为他们看得分明，脑海里便不自觉想起这样的一幕：
回到刚才。
万剑凝聚的剑龙已经照见了吴陟的身影，吴陟下一刻便会被吞噬，此时却想起了薛凡的那一声散。
剑龙瞬间消散九成，只是剩下的余波依然将没有吴钩，气势已尽的吴陟重伤。
但他还活着。
薛凡用墨眉挡住了吴钩勾命，却没有挡住这一念之间的反噬。
本就气势已尽，挡住这招杀破狼已经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覆水已是难收，况而离弦的箭，已出的念。
这一念，便受了反噬，伤了元气，损了根基。
这一念，便让他断了契机，泄了生机。
这一念，便是天堂与地狱。
为何？
薛凡为何这么做？
因为危险。
因为没有了吴钩，气势已尽的吴陟很危险。
他本来计算好的结果，万剑成龙会对吴陟造成重伤，但绝不会要了他的命，然后他将吴陟送下擂台便赢了。
他想到了吴陟的顽强，然而他没想到吴陟居然这么不要命，在剑龙的凌凌凶威下居然以命搏命舍了吴钩。
其实那招杀破狼虽然出乎他的意料，但还要不了他的命，他拼尽余力还是可以接下来的，事实也确实如此，但没了吴钩的他很可能就会死在剑龙之下。
不一定会死。
吴陟虽然从不曾认输，更不会轻易放弃，他是那种可以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从对手身上剌下一块儿肉来的狠人，但并不意味着他就不要命，他不惧死亡但也不会主动送死。
就算离了吴钩，他也有很大把握在剑龙之下活下来，所以他说不一定会死，这不只是自信，更是一种对自己久经考验的实力的冷静判断。
但薛凡不知道啊，他只是认为自己有危险，足够自己死去的危险。
所以他喊了一声散，动了那一念，便伤了自己。
吴陟一直直勾勾的看着薛凡，沉默着，就这么看着，仿佛要将这个并不高大的平凡身影刻进脑海。
吴陟眼里有着疑问，但他没有问，就这么沉默着。
薛凡知道吴陟想问什么，但他现在实在没有一丝力气，哪怕是张一张嘴，哪怕是，动一动念头。
台下众人听得疑惑不已，看着台上一动不动的两人，却罕有的没有出声，没有喧嚣，没有议论，没有不耐。
现场安静得诡异而微妙，不算美好，却让人不忍打扰。
几位长师就一直站在台下，没有上台，也没有退回去坐下，不是担心，而是尊敬。
是的，今天，此时，他们为了两个曾经眼里的小辈、学生站了起来，这一刻，两人不是他们的后辈，也不是他们的学生，而是两个强者，他们在向两个强者致敬。
阳光照在薛凡的身上，脸上，他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他身上的鲜血开始结痂，斑斑血污下面，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疤，在看不到的身体里面，骨髓深处，有新鲜的血液生出。
虽然身体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修复，但，大道之伤才是根本。
识海里的小金人儿平时严整威武的的身影此时有些拉耷着，浑身金光黯淡，模样很是萎靡。
又不知过了多久，阳光里有风吹过，薛凡缓缓睁开了眼睛，因为没有动一动脑袋的力气，只得眼神微倾，慢慢落在了吴陟身上。
吴陟的腿从站起来的那一刻便在颤抖，只是一开始很细微，人们都没发现，只觉得这身影挺拔坚硬得可以刺破天际。
他一直这样站着，虽然还是很挺直，但现在人们已经再清晰不过的看到他颤抖的腿。
但，他还站着。
吴陟受的伤势虽然看起来非常重，但好在没有大道之伤，现在的颤抖只是是因为太累，太累。
吴陟一直想不明白，薛凡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动了散去剑龙的念头。
在他看来，既然上了擂台就是生死勿论，擂台上只会存在一个胜者，所以当然就该为了胜利不择手段，因为只有胜利者可以赢得一切，输了的人没有人在乎，即使丢了性命亦不过是技不如人，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借口。
所以他不明白，有人会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性命便不惜拼着自己重伤甚至搭上自己的命？
他从来不信，在他的生命里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即使遇到了他，现在在他眼前躺着的那个家伙，似乎翩翩就这么做了，还是如此义无反顾的做了，但他还是不肯相信，或者，不愿相信。
不过他不是一个喜欢自欺欺人的，所以他一直站在台上，没有出手，即使现在他只需拼着最后一脚便可将他踹出擂台赢得最后的胜利，达成最初的目的拿走七眼菩提。
但他没有。
他想要追问答案，但又不愿知道答案，所以他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又是很久，一点红芒燃尽了第六根长香，一缕白烟飘散，留下细细灰烬。
薛凡再次开口了。
“我知道”
吴陟还是看着他。
“万一”
这两个字出口，吴陟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
这两个字如有万钧之重，砸进吴陟的胸口，在他内心掀起千重浪。
薛凡给了他答案，但这答案对吴陟来说却是不可承受之重。
心里的某些东西被砸得粉碎，一直坚持的某些东西也被压得有了裂痕。
他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却又用颤抖的手支撑着身体，倔强的没有完全倒下去。
吴陟用手撑着，半跪在擂台上，手上，胳膊上已进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横流，他却没有感觉到痛，不是因为麻木，而是因为
心乱了。
台下诸人，不明者只是觉得吴陟终于撑不住了，有些可惜，更多的是暗自松了口气。
虽然我们不如你，但这样，我们的差距差更小一点。
有隐约明白了些什么的，只是觉得有些惭愧，更多的却是敬佩。
敬佩吴陟的坚韧与倔强，敬佩薛凡的魄力还有，善良。
有完全看明白了的，比如台下站着的五位长师，心里更多的却是感慨。
感慨吴陟的狂妄，感慨薛凡的狂妄，更感慨自己已经失去了很久、很久的狂妄的心。
薛凡这两句话给吴陟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吴陟说他就算没有了吴钩，也不一定会死在剑龙之下，这是他的自信，也是他对自己实力的冷静判断，他的命一向很硬，他有很大的把握能活下来，只是一开始他以为他不知道，所以他有些感动了，感动他的无知。
吴陟是孤傲的，这种孤傲是从他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他的心从来都是孤独的，骄傲的，当然，也是冷漠的。
很少有人和事能打动他，很少！更别说感动。
但刚才他真的感动了，所以他第一次放弃了已在眼前的胜利。
多年来养成的敏锐直觉却有让他觉得或许并没有这么简单，所以他这等，等一个答案。
现在薛凡把答案给他了。
我知道。
他知道吴陟很可能不会死。
其实这并不难判断。他们是同类人，虽然不惧死亡，但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放弃生存，甚至到了最后一刻也还是不会放弃，吴陟又怎么会为了一场不一定胜利的结局而让自己丢了性命呢？胜利对他来说是很重要，但活着更重要。
既然知道他很可能不会死，薛凡还是这么做了。
为什么？
万一。
很有可能并不是一定不会，万一呢？万一没撑住呢？
为了这万一的可能，薛凡便动了这样疯狂的念头，却没有想过，这次的反噬并不比遭受万剑成龙的直接绞杀来的轻松，自己要是撑不过去呢？
吴陟刚才只是感动于薛凡的无知，因为无知而善良着，有几人能有此无知的胸怀？即使他是一块寒冰，又怎能不心生感动。
但薛凡告诉了他，他不是无知，他是知道的，却只为了万一，他还是这么做了，做的义无反顾，这种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狂妄却更让人感念无尽。
没有了侥幸，这两句话像是一柄绝世犀利的心剑，直接将吴陟以来坚持的某些信念斩开了道道裂痕。
信念破灭，或是崩溃，或是浴火重生。
吴陟呢？
吴陟猛地站了起来，忘记了伤痛，忘记了疲累，身上像是突然被灌注了一股力量，他指着胸口，左边，那是心的位置。
他看着薛凡，手很稳，猛力戳了两下胸口，又曲起手指拍了一下。
众人不明白，五位长师也不明白，但薛凡懂了。
此心为君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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