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压抑的层云，遍布天空，像是被染了铅色的巨大棉花，堵在天窗上，让人透不过气，地表升腾起的热浪，尽情宣泄着夏日的炙热。往日里雀跃的鸟儿，此刻安静地排在电线上，低低轻鸣，这模样像极了围坐在一起窃窃私语的闲散妇女，正讨论着前几日的新闻。
郑飞摇着手中的蒲扇，穿着大背心和大短裤，躺在二楼阳台上的躺椅上纳凉，手边的半个西瓜才吃了一半，勺子还插在果肉上，瓜皮上的水珠还在兀自往下淌着。
而他，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假寐。
阳台下，是自家的门面房，一个小商店，母亲就坐在下面，一边顾着店面，一边和周边的妇女聊着天，都是一些家长里短，谁家的小子帅气工资高啦，谁家的闺女贤惠又温柔。母亲很少插话，大多时候都只是低声笑着附和一下，偶尔遇到感兴趣的话题才会开腔。比如现在。
“飞子妈，你看飞子也不小了，有没有瞅到对象啊？往北三条巷子那老李家的闺女，你们还真别说，小时候胖的走不动路了都，现在人家回来了。昨儿个我在市场见了，哎呦，现在人家出落的那叫一个水灵，见我一个劲儿地叫阿姨，小嘴儿甜的呦。”一位大妈声音跌宕起伏的，那种语调，一听就是资深大妈。郑飞听出来了，隔壁的罗阿姨，从自己回来到现在，那嘴没停过。
“哎哎哎，我也见那闺女了，确实是可人。都说女大十八变呀，那老话可真不假。”另一位大妈附和着，话了还咂着嘴，表示惊奇。这一位是巷子口的石大妈。人很和蔼，郑飞小时候老是偷她家院墙外的果子。不过现在那棵树已经伐了。
被两人的话题一带，郑飞也陷入了回忆，小时候的事，真是怀念。两人口中的女孩，也是以前自己小团伙里的，不过干了坏事总是用她来顶缸，小时候她没少挨骂，不过那胖胖圆圆的模样，街坊领居都不会骂的太重。
想到这里，郑飞嘴角不由地翘了起来。
“时间还真是快，妞妞以前老是跟小飞后面玩，现在也成了大姑娘了。上次见面才这么高。”郑母的声音传了过来，说到最后可能是用手比划了一下。
“你去给老李说一下，让两人约着出去逛逛，年轻人总窝在家里可不好。嘿嘿。”罗阿姨用那种特有的、窃窃私语的语气说道，可能是做了什么眼神，其余二人都笑了起来。
郑母低声说道：“飞子这以前啥样，连个高中都没上完，人家妞妞上了大学回来的。咱就不去那触霉头了。而且飞子这几年当兵，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天，谈感情怕是会耽误人家闺女。”
郑飞听得真切，心中也没什么异样，母亲说的是事实，妞妞那时候虽然胖，但是脑子聪明，考上了重点高中，再到重点大学，从初中毕业之后，再没见过。偶尔网上能看到消息，郑飞也是带着一种怀念的心去看待，看到小胖妞出落的苗条可人，他也只不过是觉得好友长大变美，可喜可贺。她这次回来，可以叫上另外几个朋友，一起坐一坐叙叙旧。
“嘁，咱家飞子打小就鬼灵，念书不行那也是娃娃不喜欢，你看送到军队里去，头两年就弄了个三等功。第三年就被领导提拔了。现在也算个头头了，有什么配不上她的。”石大妈对郑飞喜欢的紧，自然会偏袒向他。
阴沉的天空一亮。
轰隆——
雷声打断了三人的对话，郑母的声音响起：“快往里坐坐。”三人拉凳子的声音响起。郑飞睁开眼睛，看着阴沉的天空，越发的黑了起来。三人的话题也影响，不像刚才那般轻快。
“前几天那个新闻还真是害怕哟。那个无良的医院还想掩盖事情真相，结果被爆了出来，听说医院里死了十几个人呢！”罗阿姨压着声音，低声说着。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也没怎么看。”郑母很少用电子设备，偶尔在店铺里看电视也会因为生意而被打断，知道的并不详细，母子二人也从来没聊过这么沉重的问题。
“听说用错了药，结果死了十几个人，被别人爆了出来。听说医院已经被查封了。还枪毙了好几个嘞。唉，现在有些人的心真的是坏。咱们那个时候……”石大妈给郑母简略说了一番，然后再自己感慨一番。
郑飞正听着楼下阿姨们聊着自己的往事红尘，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叫自己。声音很熟悉，是自己小时候的玩伴——大雷。
“飞子！走！郑阿姨好，石阿姨好，罗阿姨好。”
郑飞翻身起来，摇着扇子趴在阳台上，给两个阿姨打了招呼，这才看着大雷说：“马上下雨了，不去了吧。”
“走，小天买车了，坐上吹风走。”大雷甩着头发说道，胖脸上满是喜悦，那模样像是自己买车了一样。
普通家庭组成的哥们，一般在22岁左右买车的很少，对于大雷来说，哥们儿买车那还不是咱哥们间的东西，开着出去玩那还不是哥们儿一起？所以很是开心。
郑飞一笑，也是由衷为兄弟哥们高兴。探头看了一下母亲，然后说道：“妈，我去了。”
郑母挥挥手，笑容温和，那白发和皱纹，不是为了让她显老，而是为了让她显得更慈祥。
衣服都没换，郑飞脚上挂着人字拖，就随着大雷往巷口走去。留下三个妇女聊着关于小天的新话题。
这条巷子比起以前窄了不少，两边的人家新墙高了几分，院落也大了一点。要不是有几家大门朝着巷子，可能早就被划拉到这几家的院子里去了。原来巷子旁的老树被挖了个干净，只剩了一颗老树，还是因为树根和土地神龛缠在了一起。
大雷黑黑的胖脸一直挂着笑，转出巷口时一把勾住郑飞的脖子，说道：“飞子，听我妈说妞妞回来了，咋样，给咱约上一起出去玩一玩。”
“好久不见了，都不认识了。”郑飞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扮，语气推脱。谁会想让一个小美女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啧啧，当了官就不认识了。”
娇俏声音从两人前方传了过来，那辆崭新的帝豪后窗伸出个头颅，脸上带着笑意，五官分明，那双眼睛，眨动间像是能言语一般，透着调皮和可爱。郑飞就觉得，牙齿好白呀。
“你不认识我，小天认识。咱两认识一下，我叫妞妞。”罗素推门下车，伸手开着玩笑。
郑飞本来还怕时间长未见，加上她如今丑小鸭变天鹅，几人会有生疏感。这个玩笑就打开了一系列的尴尬局面。两步上前，握住罗素的手一翻，假装一吻，然后单手扶胸，弯腰低头：“妞妞殿下，小飞子愿做你忠实的护卫。”
“哈哈哈。”
几人在车内互说小时候的出糗模样，笑作一团，车辆向着市区驶去。
车辆并未开到原定的目的地，而是停在了半路，眼见的罗素看到了路边的会展中心正在举办漫展。这是四人的共同爱好，小时候常常挤在教室最后面一起看同一本漫画。
花里胡哨的头发，画风清奇的coser，诡异的男扮女装。大雷勾着郑飞的肩膀，偷偷在耳边评判着刚才穿着黑丝袜的穿着女仆装的大叔。然后嘿嘿哈哈地狂笑起来。
四人一边走着，一边四下张望，不时评判一下某个离奇的coser，然后哄堂大笑。会场很大，吵杂声不绝于耳，四人这样也没引起别人的注意。
“飞子，看那边，生化危机的coser啊！秀啊！”小天扶了扶眼镜，拍了拍正等着罗素的郑飞，把他的目光拉了过去。一圈圈的人将那边围了个水泄不通，时不时还有人呼喊，热度比起其他地方，高了不止一筹。
“你先和大雷去。我等罗素来了马上到。”郑飞知道他心急，扬着下巴示意他两过去。
两人挤眉弄眼地奸笑，像是为自己做了多大的好事一样，然后推攘着挤进了人群。郑飞哑然失笑，看着两人摇摇头。展厅内来往的人熙熙攘攘，大多都是学生和情侣，当然也会混入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在女厕所门口晃荡的一位大叔，再比如满脸油腻蹲在一个日式校服妹子前面拍照的。
一个中年男子倒是引起了郑飞的注意，他手中拿着两个冰淇淋，四处张望着，看其年龄也有了五十，衣着普通，有些格格不入。一个20岁左右的年轻女孩穿着奇艺服装小跑过来，然后挽着他的手臂甜甜一笑，接过了冰淇淋。两人模样相似，显然是一对父女。
郑飞被这温馨一幕感染，会心一笑。
“看什么呢？这么开心。”罗素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
大雷仗着膀大腰圆，一路挤进了人群前，一个圆形的台子上站了三个人，其中一个站在台子中央，手中拿着皮鞭，画着浓重，扮演着吸血鬼伯爵。另外两人被铁链拴着，跪在地上，张着嘴嘶吼。妆画得很精致，脸上腐烂的伤口，最终粘稠的血液，身上裸露出的溃烂，衣衫褴褛。两位扮演者明显是下了功夫的。
“这妆点赞！”大雷竖着大拇指吼了一句。
“姿势满分。”小天推了推眼镜，眼神盯着跪趴着的女性“丧尸”。
那位“吸血鬼”一甩鞭子，空中甩出音爆。然后优雅地扶住一只“丧尸”的下巴，将自己的脖子凑近那只“丧尸”，那“丧尸”作势一咬，被“吸血鬼”躲开。台下顿时响起一声声的喝彩，“吸血鬼”再次来到另一只“丧尸”跟前，重复刚才的动作，但是他的手刚刚伸向“丧尸”，那张血盆大口便撕咬了下来。
“我操，你丫的真咬！昨晚你可是自愿的！”
暗骂了一句，忍着剧痛，强颜欢笑地继续表演。
“变丧尸！变丧尸！”大雷看到了他被咬的过程，自然以为是节目效果，欢呼起来。周围的人也都一起起哄。
那“吸血鬼”一愣，然后无奈地摊手一笑，然后指指大雷，让大雷上台互动。大雷黑胖的脸上带着笑，然后奔上抬去。刚跨上台，那“吸血鬼”身子一软，跌跌撞撞地扑向了大雷。大雷以为他进入了表演，顺势一躲。“吸血鬼”扑倒在台上。
台下一阵欢呼和大笑，大雷回头看看黑压压的人群，挠着脑袋一笑，正要去扶倒在身边的这位演员，脚下一紧，那人突然抱着大雷的脚一口咬下。大雷吃痛，一惊，心道：你他妈真咬啊！
脚下用力一甩，将此人踢开，骂了两句，但是欢呼声太过响亮，没人听到大雷的话。瘸着走下舞台的时候却有人注意到了，不过以为是托，来配合表演的，也没在意。只是不在乎地看了一眼，就将目光转向了台上。
“狗日的！真他娘的咬。”回到了小天身边，大雷脸更黑了，骂骂咧咧的，提了提裤腿一看，血淋淋的一片。顿时没了心思，和小天抱怨了几句，两人一起又挤出了人群。
……
“你看……”
郑飞回头看了一眼罗素，然后转头正要把那对父女指给她看。围着的人群那边传出了凄厉的喊叫声，人群莫名地变得躁动起来。
郑飞循着声源望去，正不明就里时，身边的罗素突然尖叫一声。郑飞猛然回头，罗素俏脸苍白，身体肉眼可见地晃动着，像是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事情。一手捂着嘴巴，一手向前指着。
视线顺着指尖滑动，人群渐渐骚乱，慌慌张张的人影攒动，郑飞只觉得脑子一阵嗡鸣，眼前那张黑胖的脸上布满了鲜血，顺着下巴流淌，沾满全身，那个刚才拿着冰淇淋的中年男子躺倒在地，脖子处血肉模糊，明显缺了一块，一股股的鲜血随着身体抽搐往出飚，脸上满是惊恐，眼珠转动间看向了站立在眼前的人，随即就失去了意识。
“大雷”身子有些跌跌撞撞，嘴里嚼着一块血肉，眼神泛白，直楞楞地盯着郑飞，嘴巴一张一合，嚼动着那块血肉。像是地狱中爬出的恶魔正在享受佳肴。郑飞瞪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大雷”咽下了那块血肉……
……
“飞子！”
这声呼唤缥缈虚无，像是来自身后，又像是来自九天，亦或者是深渊。
“呼！”
郑飞猛地坐起身，喘了口气，只觉得心跳像是雷动，咚咚咚让人难受，接过破烂的军用铁壶，二话不说仰头往嘴里灌。临了还在头上浇了一圈。惹得递水的人一阵心疼，忙喊：“哎哎哎，水金贵着呢，您慢点儿。”
夜风一吹，梦中残留的情绪被一扫而空，郑飞一拍脸，看了看远方将明的夜幕，看着说话之人笑道：“行了，别心疼了，睡去吧，我守夜。”
“哎，得嘞。那我就不客气了。”
火焰升腾飞舞又消散，郑飞独坐在火堆前，那张完全褪去稚嫩的脸上，满是坚毅。目光中，多了几分沧桑和忧郁。
黑夜依旧，梦醒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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