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孟婆厉害，我佩服。”大汉哈哈大笑，一口黄板牙露在了外面。他解开了陈寒一手上的铁链，给他换上了一副枷板。
“孟婆，我可走了，这人就交给你了，等他喝完汤之后，投畜生道。”大汉扬长而去，顺手把铁叉上的心脏揪下来一块，塞到了嘴里。
陈寒一低着头，杂草一般蓬乱的头发盖住了他的面孔。
孟婆的手指宛如玉箸，托着一只黑碗送到了他面前。
陈寒一不接，后背早已经冷汗涔涔。
“娘娘，让我给他灌进去。”孟婆旁边的小孩把勺子往桶里一扔，噌一下跃起了七八尺。
孟婆抓住了他的衣襟，把他轻轻放在了地上，摇了摇头。
“天道轮回，罪孽终须一洗，来世苦难加身，乃是必然，你又有何执念放不下呢？”孟婆的声音就像一块轻飘飘的白手帕。
陈寒一猛地抬头：“我……我是冤枉的，我没造过孽啊……”
孟婆的眼睛与陈寒一的眼睛一对，顿觉仿佛被闪电击中了一般，一股强烈的电流迅速穿过她的身体。她瞠目结舌地望着陈寒一，许久都没有说话，一颗冰冷的泪落到了地上，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孩拉了拉孟婆的衣角：“娘娘，你怎么哭了。”
孟婆一愣，抬起衣袖在自己的脸上擦了擦：“沉夜，你看错了。”
陈寒一的的确确看到了孟婆那颗晶莹剔透的泪，他只道是孟婆心软，已明了自己的冤情，便接着说道：“孟……娘娘，您开恩，饶过小生这一遭，来世，不，再来世，我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
孟婆的神色变得很冷淡：“人生老病死，鬼转世轮回，都是躲不过、变不了的。这碗汤，你喝下吧，忘了罪孽，来世清清白白。”
“娘娘，我……不……是他们，是他们冤枉的我，我来时匆忙，身上除了衣服，别无他物，他们勒索钱财不得，便从中作梗，让我投畜生道。”
“此话……当真？”
“娘娘，我要是有一句是假话，我，我就立刻魂飞魄散！娘娘，您帮帮我，快点让我再转入人道，这汤，我也是喝不得的，我要去找人！”
孟婆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她的嘴唇颤了颤，内心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被溶得一干二净。
“沉夜，汤冷了，去换一桶热的来。”
“是，娘娘！”小孩提着那个到了他腰际的木桶，两条腿跑得飞快，一溜烟钻进了另一个洞里。
“娘娘，这汤……”陈寒一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一眼孟婆。
“不必多言。我也知他们仨在背后弄鬼，但你的名字，此时已记在了轮回簿上，来世已成定数，入畜生道已是必然。只不过当下，还有一个法子，能让你不入这畜生道，只是……”
“娘娘的大恩大德，小生已是没齿难忘，无论多大的苦难，小生……小生去承受就是了。”陈寒一双手伏地，对着孟婆便拜。
一颗泪又从孟婆的眼角溜了出来，她轻描淡写地擦掉，心里已是万分苦涩：“你我当日……可又哪知今日会是这般，罢了罢了，我就送佛送到西，遂你一番心愿。”
孟婆指了指桥下的那条河，说道：“此河名叫忘川，内里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你跳进去，便不必再入畜生道，百年之后，自会有人将你从河中捞起。”
“一百年？娘娘，我怕是等不了那么久了，下一世，我再不追上她，只怕再也遇不上了！”
孟婆苦笑一声：“下一世，你也追不上了。轮回台两个时辰一更迭，你和……她，已是分在两世，永难谋面。”
忘川河的水是红色的，河水之中，传来孤魂野鬼的嚎哭声。
陈寒一痴痴地看着腥臭不堪的河水，腿有些软了。
“娘娘，您说的，可都当真？”
“无一分假。信得过我便去做，信不过，等沉夜出来，只能让他带你去入畜生道了。”
突然，忘川河里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一颗血糊糊的脑袋冒出了水面，两侧石壁里飞出两道黑线，在脑袋上绕了几圈，那颗脑袋上的皮肉被啃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空洞的头骨。
“娘娘，汤换好了。”小孩提着木桶从洞里走了出来。
“沉夜，送过来就好。”孟婆这话是对小孩说的，可两只眼睛却盯着陈寒一。
陈寒一知道，倘若等到小孩过来，他连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觉得全身都在发抖，遂有些害怕，有些犹豫了。他的脑海里，有两个人正在进行着激烈的厮杀。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往他的身上一推，随后便听到河中“哗啦”一声，溅起数朵血色的水花。
奈何桥上，沉夜在喊着“娘娘”。
陈寒一顺流直下，被冲进了一个三面封闭的水潭里。忘川水腥臭至极，他几次险些把五脏六腑都给吐了出来。
鬼魂的嚎叫声不绝于耳，陈寒一向四周望去，却并未见到他们的踪迹。他的手在水中摸索着，突然摸到一个坚硬的，类似于石头的东西。只是，这石头有些奇怪，上面有大小不一数个孔洞，而且，都集中在一个面上。
他把手指插进孔洞里，往外一勾，“啊”的大叫一声，赶紧扔了出去。他摸到的哪里是什么石头，那是他在桥上亲眼所见、被剥离去皮肉的头骨。
河水冷得很，陈寒一听到自己的骨头在颤抖。他咬了咬牙，闭上了眼睛，准备承受这百年的冷寂。
河底下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一串串血红色的水泡冒了出来，宛如一颗颗小脑袋。水潭周围的石头里也发出阵阵怪声，似乎里面潜藏着活物。
陈寒一有些害怕，他闭上了眼睛，在心里暗自念叨着“一切皆为幻象”。
水泡越冒越多，一团团黑色的东西从水底窜了上来。“咔咔”，石头发出开裂声，裂口处，隐约现出红光。
那黑色的东西钻进了陈寒一的脚底，一阵刺痛迅速在他的身体里扩散开，并像虫子一样，四处游走着。陈寒一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攥紧了拳头，脸已经成了铁青色，却不敢让自己叫出来。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撞乱了，体内已经如同败絮一样不堪。
石头彻底裂开了，一道道红光刺在了陈寒一的脸上，如同一把把尖刀，割裂着他的每一寸皮肤。与此同时，他听见四周传来了凄厉的哭嚎。陈寒一明白，他和孤魂野鬼一样，在经受着同样的折磨。
“嘶嘶”，突然，十几条黄灿灿的蛇从石头里钻了出来，它们飞入水中，啃咬着陈寒一的身体。陈寒一此时心中大悔，满肚子的苦水也倒不出来了。他想自己这次准是被孟婆骗了，搞不好，孟婆和那三个人还是同伙。
巨大的痛苦让陈寒一觉得自己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了，一想到自己就这么没了，他心中的绞痛更甚一分。
不多久，陈寒一的五脏六腑已经被吃得一干二净，他彻底了成为了一具空壳。水中的蛇又在争相分食着他的四肢，最后，他只剩下了一个脑袋。他的困倦盖过了身体的痛楚，于是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等到醒过来的时候，陈寒一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又都长齐全了，他用指甲在胸口划了一道口子，看到了里面那颗灰色的心脏。可这高兴劲并没有能持续多久，就在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之后，五脏六腑剧烈地搅动起来，那潜伏在水中的十几条蛇也窜了出来，继续啃噬着他的身子。而这痛苦，和之前相较，更胜十倍。
陈寒一还是咬住牙，任凭身子抖动得再厉害，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到后来，他被啃得又只剩下了一颗脑袋。他困了，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身体依然是完整的。承受了比前两次更大的痛苦之后，他像之前一样睡着了。
就这么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经历了无数次的周而复始之后，陈寒一渐渐地麻木了，他再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痛苦，每日只是由着身子被分食，与一具尸体无异了。
有一天，只听见一连串“咔嚓”声，那十几条咬向他的蛇无一不从中间断成了两截，沉入水中，再也没有浮上来。而他身体里的那股剧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忘川水不流了，凝成了冰，和他的心一样硬。
陈寒一的周围安静极了。他闭上眼睛，被冻在冰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是被一只猴子吵醒的。猴子的脸很白，脖子上系了一根红绳。它拿着一把小锤子，在冰上敲敲打打，冰面裂开了几道长长的缝。
猴子看到陈寒一睁开了眼睛，“吱”地惊叫了一声，逃走了。
冰化了，陈寒一却一动不动。一片黑色的叶子晃晃悠悠地落在了他的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侧的石壁各长出了一棵树。这树，不开花，不结果，终年落叶，却总也落不尽。
猴子又出现了，这一次，它勾在其中一棵树的树枝上。
一阵劲风吹起，树上的黑色叶子翩然而舞，纷纷在空中聚集，密密麻麻地盖在了陈寒一的头顶上。叶子之上，立着一人，一袭红袍，胸配红花，面孔黝黑，手中捧着一卷簿册。
“阴司缉鬼官一职空缺，非你莫属。”他声若洪钟，将忘川河水激起了千层浪。
而陈寒一立在水中，巍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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