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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普希的房子 领取口令

发布时间:2019-05-29 17:55:45

“奥雷号”的外形虽然很笨重,它在小风里面行驶得倒很利落,船长一直把它开到拍岸的波涛刚刚退去的地方才抛下锚。环形的希库鲁珊瑚岛低低地浮在水面上,这个宽一百码、周长二十英里的珊瑚滩围起来的圆圈,比涨潮时的水平线高出三英尺到五英尺光景;在广阔的、水平如镜的礁湖底上,有许多珠蚌。从这条双桅帆船的甲板上,越过狭长的环形岛屿望去,可以看到许多潜水员正在那儿干活儿。可是,礁湖的入口连一条双桅帆船也开不进。如果碰到顺风,单桅快船也许能勉强通过那曲折的、浅浅的航道,然而双桅帆船就只好停在外面,派它们的小艇进去。

“奥雷号”灵巧地放下一只小艇,六个棕色皮肤、只围着红腰布的水手跳了进去。他们拿起了桨。站在船尾掌舵的那个年轻人,却穿着欧洲人的雪白的热带服装。不过,他不是十足的欧洲人。他的白皮肤,在太阳光里隐隐透露着波利尼西亚人的金黄色调,他那闪烁的蓝眼睛里,也带着一种金黄色的光辉。他叫作劳乌尔——亚历山大·劳乌尔,他的母亲,玛丽·劳乌尔,是一个有钱的、带着四分之一外来血统的女人,独资拥有并且经营着半打跟“奥雷号”一样的双桅商船,他是她的最小的儿子。这只小艇冲过港道入口处的一个漩涡,驶进去,在汹涌的激浪里颠簸起伏,好容易才划到了水平如镜的礁湖上。年轻的劳乌尔跳上白沙滩,就去跟一个高个子的土人握手。这个人的胸脯和肩膀都很魁伟,但右边的胳膊只剩了一截,骨头露出肉外几英寸长,因为日子久了,已经变成白色,证明他曾经碰到一条鲨鱼,从而结束了他潜水捞珠的生涯,使他变成一个为了小利而拍马捣鬼的人。

“你听见过吗,亚莱克?”他一开口就是这句话,“马普希弄到了一颗珍珠——多好的一颗珍珠。这样的珍珠,别说在希库鲁岛,就是在全保莫塔群岛,在全世界,也从来没有捞到过。把它买过来吧。现在还在他手里。你可别忘了,是我第一个告诉你的。他是个傻瓜。你用不了多少钱就可以弄到手。你有烟吗?”

劳乌尔从海滩一直向露兜树下的一间茅屋走去。他是他母亲的经理,他的差事就是到全保莫塔群岛去收购椰子干、贝壳和珍珠。

他是一位年轻的经理,他出来干这种差事还是第二次,因为缺乏估价珍珠的经验,不由担着老大一把心事。可是,等到马普希把那颗珍珠给他一瞧,他千方百计地抑制住它在他心里引起的惊讶,脸上勉强保持着买卖人的毫不在乎的神色。这颗珍珠使他大吃一惊。它有鸽蛋那么大,通体浑圆,乳白的光辉之中,还隐隐地反射着它周围的各种变幻不定的色彩。它简直是活的。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等到马普希把它放到他手心里,它的分量也使他很吃惊,这证明了它的确是一颗好珍珠。他用袖珍放大镜把它仔细检查了一遍,毫无瑕疵。它纯净得几乎要离开他的手掌,融化到大气中去。放在阴处,它会发出柔和的光辉,好像月光闪烁。它白得那样晶莹,当他把它放进一杯水里时,简直很难找到它,而且,它那么迅速地一直沉到了底,因此,他知道它是极有分量的。

“好吧,你要什么作代价?”他很巧妙地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

“我要……”马普希开口了,同时,在他后面,衬托在他那张黑脸旁边,还有两个妇人和一个女孩子的黑脸,点着头表示赞成。她们的头向前探着,流露出勉强抑制住的热望,眼睛贪婪地闪闪发光。

“我要一所房子,”马普希接着说道,“它得有一个白铁的屋顶和一座八角挂钟。房子要有三十六英尺长,周围有一道走廊。屋子的中央要有一个大房间,当中放着一张圆桌,墙上挂着那座八角挂钟。还得在大房间的两边,每边两间。造四间卧室,每一间卧室里都得有一张铁床、两把椅子和一个洗脸架。房子后面得有一间厨房,一间顶呱呱的厨房,要有锅子、罐子和一副炉灶。你得把房子盖在我们的法卡拉瓦岛上。”

“就是这些吗?”劳乌尔不大相信地问道。

“还得有一架缝衣机。”马普希的老婆——特法拉开了口。

“别忘了那座八角挂钟。”马普希的娘——瑙瑞加上了一句。

“对,就是这些。”马普希说道。

年轻的劳乌尔笑了。他笑了很久,笑得很开心。可是,他一面笑,一面却暗暗在心里盘算。他生平没有盖过房子,关于盖房子,他只有一种很模糊的观念。他一面笑,一而估计着:到塔希提岛采办材料的盘费,材料本身的费用,回到法卡拉瓦的盘费,把材料运上岸和造房子的费用。如果打得宽一点,大约一共要四千法国银圆——四千法国银圆就等于两万法郎。这可办不到。他怎么知道这样一颗珍珠值多少钱?两万法郎可是一个大数目——而且还是他母亲的钱。

“马普希,”他说,“你真是一个大傻瓜。还是说个价钱吧。”

可是马普希摇了摇头,他后面的三个人也跟着一起摇头。

“我要房子,”他说,“它得有三十六英尺长,周围有一道走廊……”

“好了,好了,”劳乌尔打断了他的话,“你要的那所房子,我全懂,可是办不到。我预备给你一千块智利大洋。”

四个人的脑袋不声不响地摇着,表示反对。

“那么再算欠你一百块智利大洋。”

“我要房子。”马普希说。

“房子对你有什么好处?”劳乌尔问道,“飓风一来,就会把它刮掉的。这个,你应该明白。船长拉斐说,看这个天气,马上就要刮一场飓风了。”

“法卡拉瓦岛上不会刮的,”马普希说道,“那儿的地势高得多。在这个岛上,是会刮的。随便来一场飓风就会把希库鲁岛刮得干干净净。我要把房子盖在法卡拉瓦。它得有三十六英尺长,周围有一道走廊……”

于是劳乌尔又听马普希从头到尾把房子的情形讲了一遍。这位经理花了好几个钟头,想尽办法来打消马普希心里的房子迷,可是马普希的母亲和老婆,还有他的女儿纳库拉,都支持他要房子的决心。正在劳乌尔听马普希把所要的房子详详细细地讲到第二十遍的时候,他从敞开的门口,看见他的双桅帆船上的第二只小艇也靠拢了沙滩。水手们全没有放下桨,表示要他赶紧走。“奥雷号”的大副跳上岸,问了那个一只胳膊的土人一句话,就急忙朝劳乌尔奔来。天突然变黑了,一片黑压压的密云遮住了太阳。劳乌尔向礁湖那面望去,可以看出飓风就要来临的预兆。

“般长拉斐说,你得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大副一见面就是这句话,“他要我对你说,要是这儿有什么珠蚌,我们也只好等以后再来收买。气压表已经落到二十九点七啦。”

一阵狂风掠过他们头上的露兜树,打到后面的那些椰树,把五六个熟透了的椰子重重地刮到地上。接着,雨就从老远的地方过来,在狂风怒吼中一路逼近,使得风头吹皱了的礁湖水面发出腾腾的雾气。等到劳乌尔拔脚要跑的时候,头一阵雨点已经打在树叶子上了。

“一千块智利大洋,现款,马普希,”他说道,“外加欠你两百块大洋。”

“我要一所房子……”对方又说开了头。

“马普希!”劳乌尔大声喊着,好让对方听见他的话,“你是个傻瓜!”

他奔出屋子,跟大副并排拼命朝沙滩下面的小艇赶去。他们瞧不见那只小艇。热带的骤雨把他们周围全遮住了,他们只看得见脚下的沙滩和从礁湖里侵蚀着沙滩的恶毒的小浪。一个人形从倾盆大雨里钻了出来,原来就是一只胳膊的呼鲁-呼鲁。

“那颗珍珠到手了吗?”他对着劳乌尔的耳朵大声喊着。

“马普希是个傻瓜!”他大声回答了一句,接着,倾盆大雨就淋得他们彼此看不见了。

半个钟头之后,呼鲁-呼鲁站在珊瑚岛朝海的一面望出去,瞧见“奥雷号”吊起了两条小艇,把船头朝大海掉过去了。他还看见,在它附近,有一只乘着狂风从海上驶来的双桅帆船,它抛好锚就放下了一只小艇。他认识这只船,这是混血儿托里基的“奥洛亨纳号”。他是个商人,自任船上的经理,毫无疑问,现在他一定是在那只小艇的船尾。呼鲁-呼鲁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知道马普希去年向托里基赊过一批货,还欠着没还。

暴风已经过去了。炙热的太阳火辣辣地晒下来,礁湖又水平如镜了。可是空气黏得跟树胶一样,沉重得好像压住了人的肺部,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你听见过这个消息吗,托里基?”呼鲁-呼鲁问道,“马普希弄到了一颗珍珠。别说是希库鲁,就是在保莫塔群岛随便什么地方,或者世界上随便哪儿,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珍珠。马普希是个傻瓜。再说,他还欠你的钱。你可别忘了,是我第一个告诉你的。你有烟吗?”

于是,托里基就朝马普希的茅屋走去。他是个很霸道的人,可是也相当愚蠢。他满不在乎地瞧了瞧那颗美妙的珍珠——只瞧了一眼,接着,他就满不在乎地把那颗珍珠放进了口袋。

“你运气不错,”他说,“这倒是颗好珠子。我可以给你划一笔账。”

“我要一所房子,”马普希惊惶失措地开始说,“得有三十六英尺……”

“三十六英尺你奶奶!”这个商人接口骂道,“你要还清你的债,这才是你要的。你欠我一千二百块智利大洋。好吧,现在你算不欠我了。这笔账算清啦。这还不算,我还要给你记上两百块智利大洋的账,算我欠你。要是我到了塔希提,珠子的价钱卖得好,我再给你记上一百块智利大洋的账——这样,一共是三百块智利大洋。不过,你要记着,这只是珠子的价钱卖得好的话。说不定我还会亏本。”

马普希苦恼地交叉着两只胳膊,低头坐着。这颗珠子算给人抢走了。他没有得到房子,只还清了一笔债。珠子丢了,什么也没看见。

“你真是傻瓜。”特法拉说道。

“你真是个傻瓜。”他母亲瑙瑞说,“你为什么要把珍珠交给他呢?”

“我有什么办法?”马普希辩驳道,“我欠他钱。他知道我手里有这颗珍珠。你亲自听见他问我要去瞧的。我没有告诉过他,他已经知道了。是别人告诉他的。我又欠他的钱。”

“马普希是个傻瓜。”纳库拉也在学嘴。

她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还不懂事。马普希找着这个发泄的机会,就一耳光打得她摇晃起来,接着,特法拉和瑙瑞就号啕痛哭起来,继续照娘儿们的那一套来责备他。

这时,在沙滩上瞭望的呼鲁-呼鲁,又看见一只他所熟悉的双桅帆船,在礁湖口外抛了锚,放下一只小艇。这是“希拉号”,名字起得好极了,因为这只船是李微的,这个德国籍的犹太人是最大的珍珠商人,而希拉呢,大家都知道,是塔希提的渔民和盗贼的保护神。

“你听见过这个消息吗?”那个肥头肥脑、五官不正的胖子李微一上岸,呼鲁-呼鲁就问道,“马普希弄到了一颗珍珠。别说是希库鲁,就是在全保莫塔群岛,甚至全世界,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珍珠。马普希是个傻瓜。他把它卖给托里基,得了一千四百块智利大洋——我站在外面听他们谈的时候听见的。托里基也是个傻瓜。你可以从他那儿便宜地买过来。别忘了,是我第一个告诉你的。你有烟吗?”

“托里基在哪儿?”

“他在船长林奇家里喝苦艾酒。他在那儿待了一个钟头啦。”

等到李微同托里基喝着苦艾酒,在那颗珍珠上讨价还价的时候,呼鲁-呼鲁又去偷听,只听见他们以两万五千法郎的惊人高价谈妥了这笔生意。

就在这时候,正在向海岸逼近的“奥洛亨纳号”和“希拉号”,忽然像发疯一样地放起了信号枪。那三个人跨出门去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两只双桅帆船一面急忙掉转头离开海岸,一面收下主帆和船头的三角帆,乘着使船身倾侧的暴风,向白浪滔天的海面疾驶而去。接着,大雨就把它们遮没了。

“风暴过去之后,它们会回来的,”托里基说道,“我们最好离开这儿吧。”

“照我看,恐怕气压表又降低了一点。”船长林奇说道。

他是一个白胡子的船长,因为年纪太大,已经不能再干这一行,他所以住在希库鲁,是因为他知道只有这地方对他的气喘病最合适。他走到屋里去瞧瞧气压表。

“好家伙!”他们听见他的叫声,急忙跑了进去,看见他站在那儿,眼睛盯着指针,它已经降到了二十九点二。

于是,他们又走到门外,焦急地观察天色和海面。暴风已经过去,但天色仍旧阴沉沉的。他们看出那两只双桅帆船,张满了帆,后面还跟着另一只双桅帆船,正在一同回来。接着,风向一变,使得它们都放松了帆索,五分钟之后,风又突然朝相反的方向一刮,弄得那三只双桅帆船的帆都猛然扭到相反的方向,岸上的人都看得出在这一跳的时候,帆的下桁上的滑车突然一松,船索散掉了。这时,拍岸的涛声非常响亮、深沉,其势逼人,一片大浪正在涌过来。一道可怕的闪电在他们眼前一亮,把阴暗的天空照得通明,跟着就是一阵隆隆不绝的、发狂似的雷鸣。

托里基和李微急忙向他们的小艇跑去,后者那种一路摇晃的样子很像一头惊惶的河马。等到他们的小艇驶出礁湖口的时候,正好和划进来的“奥雷号”的小艇一擦而过。在进来的小艇上,站在船尾掌舵、给划船的水手打气的,正是劳乌尔。他因为摆脱不掉那颗珍珠在他脑子里留下的印象,正回来接受马普希所提出的一所房子的代价。

他上岸的时候,正遇到一阵密集的狂风暴雨,因此,直到他跟呼鲁-呼鲁迎面撞上时才看见。

“太晚啦,”呼鲁-呼鲁大声嚷道,“马普希把它卖给托里基,得了一千四百块智利大洋;托里基又把它卖给李微,得到两万五千法郎。李微会到法国把它卖十万法郎的。你有烟吗?”

劳乌尔觉得松了一口气。珍珠在他心里所引起的烦恼没有了。虽然他没有得到那颗珍珠,可他用不着再操心了。不过他不相信呼鲁-呼鲁的话。马普希很可能把它卖了一千四百块智利大洋,可是那个李微,对珍珠那样内行的人,居然会出两万五千法郎,就太不可能了。劳乌尔决计去找船长林奇向他打听这件事,但是等他到了这位老航海家的家里,却看见他在睁大眼睛,望着气压表。

“你瞧这上面是多少?”船长林奇焦急地问道,他擦擦眼镜,又去望那个气压表。

“二十九点一,”劳乌尔说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低的气压。”

“可不是!”船长哼了一声,“我从小到大,在大海大洋里足足过了五十年,也从来没见过这么低的气压。你听!”

他们站在那儿待了一会儿,惊涛拍岸,隆隆地震撼着房子。他们走到外面。暴风已经过去了。他们看见“奥雷号”停泊在一英里之外,尽管没有风,却在巨浪中疯狂地颠簸摇摆,而海浪声势壮大地从东北方滚滚而来,猛烈地撞击在珊瑚岸上。小艇里的一个水手指着礁湖口摇了摇头。劳乌尔望过去,只看见白花花一片浪沫和波涛。

“我看,今天晚上我得跟你一块儿过夜啦,船长。”他说,接着,他就转身吩咐那个水手把小艇拖上岸,并且叫他跟他的伙计们去找安身的地方。

“整整二十九。”船长林奇报告道。他又去瞧了一次气压表,出来时手里端着一把椅子。

他坐下来,注视着海上的光景。太阳出来了,使天气更加闷热,天空中仍然是一片死寂。海浪的声势却越来越大了。

“我真不懂这些浪头是哪儿来的,”劳乌尔烦躁地嘟囔着,“又没有风,可是你瞧,瞧那儿,那个浪头!”

一道几英里长的浪头,正在以雷霆万钧之势,沉重地撞击着这座脆弱的环形珊瑚岛,像地震一样地摇撼着它,船长林奇吃了一惊。

“好家伙!”他叫了一声,在椅子上欠起身子,又坐了下去。

“可是就没有风,”劳乌尔固执地说,“如果风跟浪一起来,倒还弄得懂。”

“不用操心,风马上就会来,够你受的。”船长阴沉地回答。

两个人默默地坐着。无数细小的汗珠从他们的皮肤里渗出来,聚成了许多水点,然后汇合成一条条的小河,流到地上。他们喘着气,而老头子的呼吸尤其痛苦。一个浪头冲上了沙滩,淌到椰子树周围,几乎就在他们脚边退下去。

“超过了高潮水位,”船长林奇说,“我在这儿住了十一年了。”他瞧了一下表,“三点整。”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后面跟着一大群孩子和狗,凄惨地走了过去。他们走到房子那面就站住了,随后犹豫了好久,才一齐坐在沙地上。几分钟之后,从相反的方向又来了一家人,男男女女带着各种各样的家用什物。不久,船长的房子周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已经聚集了好几百人。船长问了一个才来的、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的女人,才知道她的房子刚才被冲到了湖里。

这儿是好几英里以内地势最高的地方,在它左右两边的许多地方,巨大的海浪正在冲击着珊瑚岛,波涛涌到了湖里。在这周长二十英里的珊瑚岛上,没有一处的宽度是超过三百英尺的。目前正是捞珠旺季,从周围的一切小岛上,甚至像塔希提那样远的地方,都有人到这儿来捞珠。

“现在,这儿的男女老少,一共有一千二百人,”船长林奇说,“真不知道明天早上还能留下多少。”

“可是为什么不刮风呢?——这个,我倒要知道知道。”劳乌尔问道。

“别着急,小伙子,别着急,马上会叫你伤脑筋的。”

就在船长林奇说话的时候,一个大浪头打到了珊瑚岛上。海水在他们椅子下翻腾,有三英寸深。许多女人都害怕得低声哭泣,小孩子们全握紧手,瞧着滚滚的巨浪,悲戚戚地哭着。鸡和猫,本来都在水里慌张地乱跑,这时,就像商量好了似的,飞的飞,爬的爬,一起到船长的房顶上避难去了。一个保莫塔人,提着一篮刚生下的小狗,爬到一株椰子树上,把篮子系在离地面二十英尺的地方。母狗急得在树下的水里乱蹦乱跳,哀号狂吠。

可是,太阳仍然在明朗地照耀着,天空中仍然是一片死寂。他们坐在那儿,望着海浪和疯狂地颠簸着的“奥雷号”。船长林奇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些排山倒海冲过来的巨浪,直到瞧不下去了,他就用手遮住睑,不让自己再看见这个光景;接着,他就进了屋子。

“二十八点六。”他回来之后,悄悄地说。

他胳膊上套着一圈细绳子。他把它一段段割成十二英尺长,把一段交给劳乌尔,一段留给自己,然后把剩下的分给那些女人,劝她们各自挑一棵树爬上去。

从东北方吹来一阵微风,拂在劳乌尔的脸上,好像提起了他的精神。他看见“奥雷号”已经整顿好帆索,掉头离开海岸,他真懊悔自己为什么不待在船上。无论如何,它总是逃得出去的,可是这个珊瑚岛——一个浪头猛扑过来,几乎把他冲倒,他连忙选定了一棵树。随后,他想起了气压表,就跑回屋子里。他碰到船长林奇也在为这件事赶回去,于是,两个人就一同进了屋子。

“二十八点二,”老航海家说道,“这一带快要糟了——这是什么?”

空中好像充满了某种东西在疾驰的声音。房子摇摇晃晃,抖个不停,他们听到了一种巨大的轰隆声。窗户全在轧轧地响。碎了两块玻璃。一阵狂风猛冲进来,刮得他们站也站不稳。对面的那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弹簧锁也震断了。门上的白色把手摔到地板上,碎成好几块。房间里的墙壁就像一个突然吹胀了的气球一样鼓起来。这时,又听到了一种新的声音,仿佛谁在砰砰地放枪,原来这是海涛的浪花在拍打着房子外面的墙壁。船长林奇瞧了一下表,是四点钟。他穿上一件厚粗呢上衣,从钩子上摘下气压表,把它藏在一只大口袋里。又是一个浪头轰然地打在这所房子上,这座单薄的建筑一歪,在地基上转了四分之一圈,然后一沉,地板歪下去十度。

劳乌尔先奔了出去。狂风吸住他,立刻就要把他卷走。他看出风已经转了向,在朝东刮。于是他就使了一个很大的猛劲儿,扑倒在沙地上,蜷伏不动。接着,船长林奇就像一捆稻草似的给风吹过来,趴倒在他身上。这时,“奥雷号”的两个水手,立刻离开他们抱住的一棵椰子树,过来搭救,他们背着风,把身体弯到不能再弯的角度,一英寸一英寸地挣扎着爬过来。

老头子因为关节僵硬,不能爬树,两个水手只好用几截短绳子接起来,把他吊上树。他们就这样一次几英尺地,终于把他吊到离地面五十英尺高的树顶,把他捆在那儿。劳乌尔只把他那段绳子绕在附近的一个树干上,站在地上观望。风势可怕极了。他从来没有想到风会刮得这样厉害。一片海浪冲击到珊瑚岛上,泻到湖里,弄得他从膝盖以下全湿淋淋的。太阳已经不见了。一片铅灰色的薄暮笼罩下来。几点雨横扫过来,打中了他,力量跟铅子儿一样。一片带咸味的浪花扑在他脸上。他好像给人打了一巴掌。他的两颊火辣辣的,一双疼得难受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泪。现在,已经有几百个土人爬到了树上。换个时候,他瞧着树顶上结着一簇簇这样的人参果,也许会笑出来的。目前,生长在塔希提的劳乌尔,也只好弯起身体,双手抱紧树干,用脚底紧紧踩着树身,爬上树去。到了树顶,他发现那儿有两个女人、两个小孩同一个男人。一个小姑娘手里还紧紧抱着一只猫。

他从这个高巢上向船长林奇挥了一下手,那个刚强的老前辈也挥手作答。劳乌尔一看天空,不由心惊胆战。天逼得太近了——老实说,好像就在他头顶上面,天色已经由铅灰变成了漆黑。许多人仍旧在地上,成群地聚集在树干周围。有几堆人正在祷告,还有一个摩门教的教士正在对着一堆人说教。一种古怪的、有节奏的声音,低得跟极微弱的远远的蟋蟀声一样,响了一会儿,可是就在这一会儿里,他又仿佛觉得隐隐听到了一种天堂的仙乐。他向周围扫了一眼,看到另一株树旁边,有一大堆拉着绳子或者彼此拉着的人。他看出他们的脸和嘴唇的动作都一模一样。他什么也听不见,可是知道他们是在唱赞美诗。

风势仍然在增强。凭感觉,他已经无法估计风力有多大了,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生平所遇到的风所能比的,可是,不知怎么,他还是知道风势在增强。离他不远,有一棵树被风连根拔起,树上的人全摔到了地上。一个浪头扫过那段沙地,他们就不见了。事情变化得很快。他看见在泛着白沫的礁湖上露出了一个褐色肩膀和一个黑脑袋,可是一转眼,连这些也消失了。另外一些树也给风拔了起来,像火柴一样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风的威力真使他吃惊。他待着的这棵树也在危险地摇摆,一个女人一面号哭,一面抱紧那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则仍旧搂紧她的猫。

抱着另一个孩子的男人,碰了碰劳乌尔的胳膊,指了一指。他望过去,只看见在一百英尺以外的那座摩门教堂,像喝醉酒似的东歪西倒地飞过去。它已经脱离了地基,给狂风大浪抬着,推着,冲向湖面。一片骇人的巨浪赶上了它,打得它一歪,立刻又把它甩到五六棵椰子树上。一堆堆的人像熟椰子一样掉下来。浪退之后,只看见他们都在地上,有的躺着不动,有的还在抽搐着,扭动着。他们使他很奇怪地想到了蚂蚁。他并不觉得惊骇,他已经不知道恐惧了。当他看见接着而来的一个浪头,把这些人的残骸从沙地上冲得无影无踪的时候,他甚至还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随后又来了一个浪头,比他以前看到的都要大,一下子就把教堂冲到了礁湖里,让它顺着风漂到看不清的地方,一半露出水面,使他突然想起了诺亚的方舟。

他找寻船长林奇的房子,不料它已经没影了。事情的确变化得很快。他看出在那些还支持得住的树上,很多人已经溜到了地面。风势更厉害了,他自己的树可以证明这一点。它已经不再摇晃或者前后摇动了。相反,它甚至还很稳,风已经把它弯成了一个直角,它只不过在那儿一味地振动。可是这样的振动叫人想要呕吐,就像音叉或者琴簧那样振动不停。最糟的是,速度太快。即使它的根还撑得住,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它也维持不了多久,它一定会折断的。

啊,有一棵树已经断了。他并没有看见它是怎么断的,可是那儿只剩下了半截儿给拦腰折断的树干。要不是亲眼看见,就不知道出事的情形。树倒的声音和人的绝望的号哭,在这片震耳的风浪声里,简直微不足道。他偶然朝船长林奇的方向望去,正好出了事。他看见那棵树,一声不响就拦腰折断了。树的上半截,连同“奥雷号”的三个水手和那位老船长,都在向湖上飞去。它并没有落到地上,它就像一根麦秆似的在半空里飞着。他瞧到它飞了一百码才摔到水面。他用力睁大眼睛,深信他看见了船长林奇在跟他挥手告别。

劳乌尔不再等了。他碰了一下那个土人,对他做了个叫他下地的手势。那个人倒很愿意,可是他的女眷们已经给吓得瘫痪了,因此他只好跟她们待在一起。劳乌尔把绳子绕在树上向下溜。一股咸水泼到了他头上。他屏住呼吸,拼命抓紧那根绳子。水退了,他在树身挡风的地方透了一口气。他把绳子拴得更牢一点儿,可是一个浪头又淹没了他。上面的一个女人也溜了下来,跟他待在一块儿,可是那个土人跟另外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孩,还有那只猫,却仍然留在上面。

这位经理已经注意到,那一堆堆靠近别的树脚的人正在不断减少。现在,他看出了这些变化就在他旁边发生。他得使出全身力量才抱得住树干,那个跟他待在一起的女人已经越来越没力气了。每逢他从浪头里露出头来的时候,他首先总是很惊讶地发现自己仍然待在老地方,并且又很惊讶地发现那个女人也仍然在那儿。最后,他冒出头来,发现只剩下了他一个了。他往上瞧了瞧,树的上半截儿也不见了,留下的半截儿树干正在抖动。现在,他没有危险了:树根仍然很牢,而树上招风的部分已经削掉了。他重新向上爬。但是,因为身体衰弱,他只好慢慢地爬,海浪接二连三地打在他身上,最后他才爬到了海浪打不到的地方。接着,他就把自己紧紧地拴在树身上,打起精神来面对黑夜和那些他所料不到的事情。

他在黑夜里觉得非常孤独。有时候,他似乎觉得这就是世界末日,只有他是最后一个活人。风势仍然在增强,它一小时一小时地在增强。到了据他估计大约是十一点钟的时候,风势猛烈得简直叫人难以相信。它变成了一个恐怖的怪物,一种凄厉的怒号,一堵摧毁一切、继续前进之后又摧毁一切、再继续前进的高墙——一堵无边的高墙。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轻盈缥缈的东西;他觉得在动的是他自己;一种力量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驱使他穿过无穷无尽的固体。风不再是流动的空气了,它仿佛变成了水和水银一样实质的东西。他产生了一种感觉,仿佛他能一手伸到风里,把它一块块地撕下来,就像从死鹿身上把肉撕下来一样;他觉得,似乎他可以抓住风头,像攀在悬岩上那样攀住它。

风逼得他透不过气。他不能面对着它呼吸,因为它冲进他的嘴和鼻孔,把他的肺吹得像气泡一样。每逢这种时候,他就觉得他的身体里好像填满了结实的泥土。他只有把嘴唇贴紧树身,才能呼吸一下。同时,风不断地冲击在他身上,使他精疲力竭。他的身心都很困乏。他不再瞧,也不再想了;他的神志,一半清醒,一半昏迷。他只有一个念头:“原来这就是飓风。”这个唯一的念头时隐时现,好像偶尔闪烁一下的微弱的火焰。有时,他会从昏迷中醒过来想着:“原来这就是飓风。”然后又昏迷过去。

飓风最猛烈的时候是从晚上十一点到早上三点,而马普希和他的女眷攀附着的那棵树,也就是在十一点钟给刮走的。马普希漂到湖面的时候,他仍然紧抱着他的女儿纳库拉。在这种窒息人的风暴的冲击中,也只有南海的岛民才活得了。他所依附的那棵露兜树,一直在翻腾的浪花里滚来滚去,为了不断地让自己的头和纳库拉的头露出水面,保持呼吸,他有时要抓紧树干,有时又要迅速地换一下手。可是,由于浪花飞溅和横扫过来的大雨,空气里大部分都是海水。

到礁湖对岸的沙地,有十英里路。那些渡过礁湖、侥幸不死的可怜人,到了对岸,十分之九都会死在飞舞的树干、木头、破船和房屋的残骸之下。他们在奄奄一息、精疲力竭之后,会给抛到这种疯狂的暴风雨的捣臼里,捣成肉泥。可是马普希的运气不错,他得到了那十分之一的机会,这完全是侥天之幸。他从水里挣扎到了沙滩的时候,身上有一二十处伤口都在流血。纳库拉的左臂断了,她右手的指头也给砸烂了,裂开的面颊和前额已经露出了骨头。他一只手抓住一棵还没吹倒的树,支撑着,一只手抱住他的女儿,抽抽噎噎地呼吸着,而湖水则不时冲上来,没到他的膝盖,有时甚至没到他的腰际。

到了三点钟,飓风的威势总算小了。五点钟的时候,只有一股疾风还在吹着。到了六点钟,就风息全无,太阳闪闪发光。海浪已经退了。在仍然激荡不已的礁湖边,马普希看到了许多登不了陆的人的残缺肢体。毫无疑问,特法拉和瑙瑞一定也在其中。他顺着沙滩一路走,一路细细地看,终于找到了他的妻子,只见她半个身子躺在水里,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他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发出粗犷的野兽似的声音,就像原始人在伤心痛哭一样。这时候,她忽然不舒服地动弹了一下,哼了几声。他凑近去瞧了一下,她非但还活着,而且没有受伤。她不过是在那儿睡觉。她也同样得到了那个十分之一的机会。

在那一千二百个前天晚上还活着的人里面,只有三百个保全了性命。这个数字是那个摩门教教士和一个宪兵调查出来的。礁湖里尸体狼藉。没有一座房子或者茅屋不被吹倒的。全珊瑚岛,找不到两块仍旧叠在一起的石头。每五十棵椰子树里没有吹倒的只有一棵,不过也都残缺不全,而且上面连一个椰子也没剩下。没有淡水,那些积雨水的浅井里尽是海水。总算从湖里捞出了几袋湿透的面粉。存留下来的人剖开倒下的椰子树,挖树心吃。然后他们就在沙地上,零零落落地掘了许多小洞,把白铁屋顶的破铁片盖在上面然后爬进去安身。那个教士做了一具简陋的蒸馏器,但是要蒸馏出三百个人吃的淡水可办不到。第二天傍晚,劳乌尔在湖里洗澡,忽然发现口渴减轻了一点。他大声地报告了这个好消息,于是,只见那三百个男的、女的和小孩子,都齐脖子站在湖里,利用他们的皮肤吸收一点水。死尸就漂浮在他们周围,或者仍旧躺在水底给他们踩着。到了第三天,大家才埋好他们死去的亲人,坐下来等待那些救济他们的汽船。

在这一段时间里,瑙瑞自从被飓风刮走,跟她一家人拆散之后,一个人经历了一番惊险的奇遇。就在她抓住一块粗糙的木板,给它弄得遍体鳞伤、身上扎满了木刺的时候,一个巨浪却把她凌空抛过珊瑚岛,送到了海上。到了海上,在滔天的巨浪冲击之下,她丢掉了木板。她是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太婆,不过,她从小生长在保莫塔群岛,一生都是在海边过的。她在黑夜里一路游着,为了呼吸,她在这扼杀一切、令人窒息的狂澜里,不断地挣扎,正在这时候,她的肩膀忽然给一个椰子重重地撞了一下。她马上想到了一个主意,抓住那个椰子。后来,在一个钟头之内,她又抓住了七个。她把它们拴在一起就成了一个救生圈,可是这东西虽然可以保全她的性命,也有把她砸成肉酱的危险。她相当胖,很容易受伤;不过,她对飓风很有经验,因此,她就一面祷告鲨神,保佑她不给鳖鱼吃掉,一面等着风势退下去。可是,到了三点钟的时候,她已经昏昏沉沉,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到六点钟,天上变得无风无息的时候,她还是昏迷得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她给冲上了沙滩,她才惊醒过来。于是,她就把皮破血流的手脚插到沙地里,在倒流的波浪里撑着向前爬,一直爬到海浪冲不到的地方。

她知道她到了什么地方。这一定是那座叫作塔科科达的小岛,没错。这儿没有礁湖,也没有人烟。希库鲁离它有十五英里路。她瞧不见,可是她知道希库鲁就在南面。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只能靠那几个曾经帮她浮在海面的椰子生活。它们使她有了吃的喝的。不过她并没有尽量地喝,也没有尽量地吃。她知道能不能得救很成问题。她看见了救生汽船正在水平线上冒烟,可是,能指望哪一条救生船会开到这荒无人烟的塔科科达呢?

一到这儿,她就受着那些尸首的折磨。海浪老是把它们冲上她所在的那一小块沙地,她不断地把它们推到海里,让鲨鱼撕碎它们,吞掉它们,一直到她用尽了气力。等到她气力用尽,这些尸首已经在她那块沙滩上堆成了阴森恐怖的半圆形,她尽量地远远避开它们,可是又退避不了多远。

到了第十天,她已经吃完了最后一个椰子,她渴得人都萎缩了。她勉强在沙滩上走着,想找到几个椰子。奇怪,尸首冲上来这么多,椰子一个也没有。照理,浮在海里的椰子当然比死人多得多!最后,她就放弃了这个打算,精疲力竭地躺下来。末日已经到了,除了等死以外,一点儿指望也没有。

后来,她从一阵昏迷里醒了过来,慢慢地发觉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尸首头上的沙红头发。海浪把这个尸首向她冲过来以后,又把它拉了回去。它翻了一个身,她才看出它没有脸。可是,这种沙红头发看起来却有点熟悉。一个钟头快过去了,她并没有费心去辨认它是谁。她是在等死,因此,这个可怕的东西本来是谁,跟她毫不相干。

可是,过了一个钟头以后,她却慢慢坐起来,瞪着这个尸首。一个异乎寻常的大浪已经把它甩到了普通的浪潮够不到的地方。是的,她没有认错,在保莫塔群岛上,只有一个人长着这种沙红头发。这就是李微,那个德国籍的犹太人,也就是买下了那颗珍珠、乘上“希拉号”把它带走的人。看起来,这一点是很清楚的:“希拉号”已经完蛋了。这个珍珠贩子供奉的渔夫和盗贼之神,已经离他而去了。

她朝着那个死人爬过去。它的衬衫已经给撕掉了,她可以看出它腰里缠着一根放钱物的皮带。她屏住了呼吸,解开那些褡扣,想不到轻轻易易就解开了。她连忙拖着这根皮带爬过沙滩。她把带子上的口袋一个一个地打开,可是全都空空的。他究竟把它藏到哪儿去了呢?在最后一个口袋里,她终于找到了,这是他这一趟买到的第一颗,也是唯一的一颗珍珠。她于是又爬了几英尺,以便避开皮带的臭气,然后仔细地瞧着这颗珍珠。这正是先前马普希捞到的,而后来给托里基抢走的那颗。她用手估量着它的分量,温存地把它滚来滚去。可是,她看不出它有什么内在的美。她所看到的,只是马普希、特法拉和她在脑子里精心结构的那所房子。每逢她瞧见这颗珍珠,她就会看到那所房子的一切,包括那座挂在墙上的八角挂钟。有了这样的房子,才值得活下去。

她从短裙子上撕下一条布,把珠子很牢固地拴在脖子上。接着,她就顺着海滩走去,一面喘,一面哼,然而决心要找到椰子。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后来,她向周围瞧了瞧,又是一个。她砸开一个,喝着它里面发霉的汁水,把果肉吃得丝毫不剩。过了一会儿,她又找到了一只摔坏了的独木小舟。它的舷侧平衡架不见了,可是她满怀希望,一天还没有过去,她就找到了那副平衡架。每一样找到的东西都是一个好兆头。那颗珍珠简直是个护身的法宝。傍晚的时候,她看见一只木头箱子半沉半浮在水里。当她把它拖上海滩的时限,箱子里面的东西摇晃得直响,她在那里面找到了十听鲑鱼。她拿起一听在独木舟上敲着,打算把它敲开。等到敲了一条缝,她就吸干了听子里的汁。吸完了,她又花了几个钟头,边敲边挤,一小块、一小块地挖出来,把鲑鱼吃光。

她又等了八天,希望救生船来救她。在这段时间里面,她用她所能找到的一切椰子的纤维,还有她的短裙子上所剩的一切,编成绳子,把那副平衡架重新绑在独木舟上。这只独木舟已经破裂得很厉害,她怎么也不能修得它完全不漏水;她只好用一个椰子壳做成一个瓢,放在船上当作舀水的工具。最使她为难的,是找不到桨。后来,她就用一块铅皮把她所有的头发齐头皮割下来。利用这些头发,编了一根绳子,然后又利用这根绳子,把鲑鱼箱上的一块木板,紧紧地系在一根三英尺长的扫帚柄上。为了系得紧一点,她还用牙齿在扫帚柄上咬出了许多缺口。

到了第十八天,她趁着浪潮,在半夜里把那只独木舟推下海,动身回希库鲁。她本来是个老太婆,艰苦的遭遇已经耗尽她的脂肪,现在只剩下皮包骨头和几条肌肉。那只独木舟又很大,得由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划才成。可是她只好独自一个人用一根代用的桨来划。而且,这只独木舟又漏得厉害,她的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得用来把水舀出去。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她还没有瞧见希库鲁。后面的塔科科达已经隐没在水平线下。太阳灼热地照在她的光身子上,蒸发着她身体里的水分。现在,只剩了两听鲑鱼,她在这一天里面,只把它们敲开几个口子,吸干了里面的鱼汁。她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挖肉上面。一股海流向西流去,不管她是不是朝南划,她都得向西漂去。

刚过中午,她在独木舟里站起来,望到了希库鲁。那许多茂密的椰子树都不见了,她只看见一些零零落落、彼此相隔很远的残株。这景象鼓舞了她,她没想到会离它这么近。海流正在把她向西推去。她拗着水势划过去。桨上嵌绳子的齿痕已经磨平了,她每隔一阵就得把桨重新捆紧,这要花费很多时间。此外,她还得把水舀出去。为了舀水,她在每三个钟头里,总有一个钟头不能划桨。而且,她又是一直往西边漂。

日落的时候,希库鲁已经在她东南方三英里远近了。一轮明月升了上来,到了八点钟,陆地正好在她的东面,离她有两英里光景。她继续奋斗了一个钟头,可是陆地仍然离她有那么远。她已经给卷到了海流的中央,独木舟太大,桨太不中用,而她浪费在舀水上的时间和精力也太多。此外,她的身体也很衰弱,已经越来越不行了。尽管她用力地划,独木舟仍然要向西面漂。

她向她的鲨神祷告了一下,就跳下水游泳了。水果然使她恢复了精神,独木舟不久就被她撇在后面。游了一个钟头之后,陆地显然近了不少。接着,发生了一件极可怕的事。就在她的眼前,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一片大鳍正在破水前进。她沉住气,朝它游过去,它却慢慢溜开,弯到她右面,围着她兜了一圈。她盯住了这片鳍,向前游去。等到它不见了,她就把脸向下贴着水面,注意地瞧。鳍露出来以后,她又继续向前游。这个怪物很懒——她看得出。毫无疑问,它一定是在飓风之后,吃得很饱了。如果它非常饿的话,它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向她冲过来的。它大约有十五英尺长,她知道,只要一口,它就会把她咬成两半。

可是,她一点儿也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它上面。不管她游不游,海流总是在拖着她离开陆地。过了半个钟头,那条鲨鱼胆子逐渐大了。它看出她不会害它,就把圈子缩小,向她逼近,每逢它溜过的时候,它总是贪婪地斜眼瞟着她。她很清楚,迟早它一定会鼓足勇气向她冲过来的。她决计要占先一步。她现在所想的事情,简直等于拼命。她是一个老太婆,孤单单地浮在海里,饥饿和艰难辛苦已经折磨得她软弱无力;然而,面对着这只海里的老虎,她必须先冲过去,使它不敢冲过来。于是,她就继续游着,等待机会。最后,它终于懒洋洋地游到她旁边,离她不过八英尺左右。她突然向它猛冲过去,装出攻击它的姿态。它像发疯似的把尾巴一挥就飞也似的逃走了,可是它那像砂纸一样的皮却擦了她一下,把她从肩膀到肘子的皮擦掉一块。它游得很快,圈子兜得越来越远,终于看不见了。

马普希和特法拉,正在那种上面盖着白铁屋顶的破片的沙洞里,躺着争论。

“如果你早照我的话去做,”特法拉责备着他,这已经是第一千次了,“把珠子藏起来,谁也不告诉,现在它就会仍旧在你手里。”

“可是,我剖开蚌壳的时候,呼鲁-呼鲁就在我旁边——我不是跟你说了千百遍了吗?”

“是呀,我们今后不会有房子住了。劳乌尔今天还对我说过,如果你没有把那颗珍珠卖给托里基……”

“我没有卖。是托里基抢走的。”

“……他说,要是你没有卖掉那颗珍珠,他会给你五千块法国大洋,那可是一万智利大洋呀。”

“他跟他母亲商量过,”马普希解释道,“她是懂珍珠的。”

“可是现在珠子丢了。”特法拉抱怨道。

“它还清了我欠托里基的账。不管怎么说,我总得了一千二。”

“托里基死啦,”她叫了起来,“他们都没听到他那条双桅帆船的消息。那条船已经跟‘奥雷号’和‘希拉号’一起完蛋啦。托里基会把他答应给你的那三百块欠账给你吗?不会吧,因为他已经死了。就算你没有捞到那颗珍珠,难道你今天也还欠他一千二吗?用不着,托里基死了,你总不能把钱还给死人。”

“可是李微也没有付现款给托里基,”马普希说道,“他只给了他一张纸,一张在帕彼特可以兑现的纸条;不过现在李微已经死了,当然付不出,托里基一死,那张纸也跟他一道完了。要说那颗珍珠,它当然也跟着李微一块儿完了。你说得对,特法拉。我丢了珠子,什么也没得到。现在,我们睡吧。”

他突然举起一只手,倾听着。外面有一个声音,好像有人在用力地、痛苦地呼吸着。一只手摸索到了那张当作门帘的芦席上。

“外面是谁?”马普希喝道。

“瑙瑞,”外面回答,“你能告诉我,我的儿子马普希在哪儿吗?”

特法拉大叫了一声,抓住了她丈夫的胳膊。

“有鬼!”她吓得牙齿打战地说,“有鬼!”

马普希的脸色变得蜡黄,非常可怕。他有气无力地靠在他老婆身上。

“好婆婆,”他吞吞吐吐地说着,竭力掩饰他自己的声调,“我跟你的儿子很熟。他住在礁湖东面。”

外面传来了一声叹息。马普希开始觉得高兴了。他骗过了那个鬼。

“可你是从哪儿来的,老婆婆?”他问道。

“从海里来的。”回答的声音很凄惨。

“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特法拉尖声叫着,身子来回摇晃。

“特法拉是从什么时候起,睡在别人家里的呀?”瑙瑞的声音隔着芦席传了进来。

马普希用又害怕又埋怨的脸色瞧着他的老婆。是她这一叫漏了底。

“我的儿子,马普希,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不认他的老娘啦?”那声音继续说。

“没有,没有,我没有——马普希没有不认你,”他叫道,“我不是马普希。我告诉你,他住在礁湖的东头。”

纳库拉从床上坐起来,哭起来了。芦席开始在摇动。

“你在干什么?”马普希问道。

“我要进来。”瑙瑞的声音回答。

芦席的一边掀开了。特法拉打算钻到毯子里去,可是马普希把她拉住了。他总得拉住点儿什么才行。这两个人彼此争持着,都在浑身发抖,牙齿打战,一面瞪着老大的眼睛,瞧着那个掀开了的芦席。他们看见瑙瑞爬了进来,身上滴着海水,连裙子也没穿。他们连忙向后滚,争着把纳库拉的毯子夺过来蒙住头。

“你总可以给你的老娘一点水喝吧。”那个鬼很凄惨地说道。

“给她一点水。”特法拉用颤抖的声音发了一个命令。

“给她一点水。”马普希连忙把这个命令传给了纳库拉。

于是他们就一齐把纳库拉从毯子底下踢出来。一分钟之后,马普希偷偷一瞧,那个鬼正在喝水。当它伸出一只发抖的手,放在他手上的时候,他因为感到了它的分量,就完全相信它不是鬼了。于是,他就爬起来,一面拖着特法拉也起来,几分钟之内,大家全在听瑙瑞讲起她的遭遇了。后来,她谈到了李微,就把那颗珍珠放在特法拉手心里——这样,就连她也打消了成见,承认她婆婆的确还活着。

“到了早上,”特法拉说道,“你可以把珍珠卖给劳乌尔,向他要五千块法国大洋。”

“那么房子呢?”瑙瑞不赞成。

“他会把房子盖起来的,”特法拉回答道,“他说盖房子要花四千块法国大洋。此外,他算还欠我们一千块法国大洋,也就是两千块智利大洋的账款。”

“是三十六英尺长吗?”瑙瑞问道。

“对,”马普希回答道,“是三十六英尺。”

“当中那个房间里还有一座八角挂钟吗?”

“对,还得有那张圆桌子。”

“好了,给我点儿东西吃吧,我饿了,”瑙瑞心满意足地说道,“吃完了,我们就睡,因为我累了。明天早上,我们再把那所房子详细谈谈,然后再去卖这颗珍珠。我们最好还是叫他把那一千块法国大洋付给我们现款。向商人们买东西,现钱总比赊账好得多。”

(雨宁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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