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较量
日子其实也没我想得那么难过，黎绅在的时日里让我放轻松了不少，那天的事情也过得很快，似乎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这么一天天的过去，离中考真是越来越近了，无法形容的紧张感和扑面而来的压抑感让我窒息。
说实在话，班里复习的气氛愈加浓重，我就对我未来前途考虑愈发松懈。这种奇怪的感情让我感到烦闷，晚自习后常常不管朋友们的吆喝就独自赶回家里复习洗漱睡觉。好几次没有跟黎绅一起谈心，都是几次简短的对话。
......
中考还是来了。
考场外老师一遍又一遍重复知识点，班主任站在身旁为我们加油，同学之间互相打气并放松心态，几位学习成绩好的同学在讨论一些思维题，而那些明知道自己考不上高中的同学依旧打算奋力一搏。雨，在灰蒙蒙的空气中稀稀拉拉地下着。我，在雨中站着。
“青幕！你倒是轻松了哈。”同学打趣地对我讲。
我不做声。
“哪有，人家还是很紧张好吧？”朋友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句：
“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又是那个声音！就是听到“黎绅，可以代替高彬彬在你身边活着。”那句话的声音，心头一阵一阵难受在翻涌，快作呕了。
转头时，那位“朋友”已经不在我身边了，而我也不太清楚他是谁。
语文，科学，第一天结束了。
......
重蹈覆辙。数学，英语，第二天结束了。
中考就这么结束了，心里空落落的，被家长老师拉去参加全班性的毕业晚餐，拍了几张有纪念意义的照片，似乎今后也没什么用。到了班级每人表演节目环节，几乎没有人想要主动上去，平时几位激进的男生尬演之后，就没有别的了。同学们都在讨论自己考得如何如何，嘲讽，炫耀，谦逊，虚伪的声音充斥在我的耳边。我静静地看着我碗里的饭菜，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它们的颜色逐渐暗淡无光，也凉了许多。
我夹起一根菜塞在嘴里，很冷，酱汁咸到欲盖其恶臭。我含在嘴里，没咽下去。
“青幕，你快上去表演一个呀！”“就是啊青幕，最后一次了，以后就没机会了！”“青幕你去跳舞我给你唱歌伴奏怎么样啊？！”“青幕你快去啊！别让别人占了位置了！”“人家青幕儒雅随和，唱首歌曲岂不美哉！？？”
“哼哈...别别别，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嗤笑着推搡着，眼角却没有皱纹。
......
邻座的朋友同学把我推上舞台，班主任召集家长们一起围在前排录像拍照，朋友们拿着酒店里的雏菊，随时准备上台把花给我。
我不得不选择一个较容易的才艺进行展示，舞台灯光熄灭，我选了一首上半个世纪的曲目《归去来兮》，一首穿插京腔的当代流行歌曲。
同学们在台下不亦乐乎，家长们各自举着手机准备录像拍照。我看到母亲，她也在人群之中，和那些人一样，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不敢看她。
伴奏响起。
“没完没了的暗箭持续叫嚣/怕没人注意到他们得意着作妖/纷纷扰扰这人间缺个公道/我辞三界别五行自故去逍遥。”
霓虹灯交错亮着，夜晚月色真美。
伴奏期间，朋友们举着花上来了，我笑着接过花朵。听见下面家长同学们窃窃私议，嗓子有点干涩。
完毕后，同学们纷纷过来客套地说你唱得真好，不过各个只是这一句话，便纷纷散去。路过的家长也笑着瞥了我几眼，我笑着回应。
朋友们一起去走道拍照，我也迎合着去了。
饭过三巡，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朋友们意犹未尽，打头的那位对我们说：
“要不要一起去KTV玩？”
一位家境不好的朋友便起身询问家长，发现自己家离这城里的酒店太远，便于先告辞了。我看着她牵着比自己矮一截的母亲。她平时成绩不太好，能勉勉强强上个普通高中便是万幸了，她家没钱供他上补习课，衣着朴素，我曾和她一起在外面吃过饭，14块半个的炸鸡她纠结了很久。她笑着对我们说如果没考上高中就回老家啦，我好害怕。
我们分别询问了自己的父母，父母们允许我们去了，毕竟是最后一次相聚了。
“我向上是迷茫/我向下听见你说这世界是空荡荡”
“Thisnightiscoldinthekingdom/Icanfeelyoufadeaway/Don’tcutmedown,thrownmeout,/leavemeheretowaste.”
“你说她来者不拒/没酒精她都不去/眼里是moneymoney根本不用深思熟虑/她只会选择一个人的时候哭/一个人的时候把泪水止住。”
“唱悲欢离合/无关我/戏中情戏外人/凭谁说。”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何谓幸福/何谓痛苦/我不敢直视镜子里的自己/那个人变得越来越狰狞/怀疑自己会突然没了呼吸/画面定在慌乱的人群中里。”
“没有光的夜里迷失/周围全是他人的贬低/压在身上/不能喘息/迷航的船只/看不到光亮/懒惰和欲望/互不相让。”
“Staringupattheplanesthataren’tthereanymore/Iwasfeelingthenightgrowoldandyouwerelookingsocold.”
......
凌晨三点，三四十瓶啤酒，零食洒落在地上，瘫痪在沙发上，手机没电关机，整个世界只剩我们，分别的话语重复一遍又一遍，只祝彼此，前程似锦。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我从床上醒来。脑袋异常清醒，有股凉凉的风从我耳边吹过。
我记得昨天母亲把我弄回家，我随意洗了个澡就潦潦草草上床睡觉了。
黎绅走了过来：“你知道我昨天在等你么？”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你先出去吧，我要穿衣服了。”
“我在等你。”
“我知道啊...”......不对！我猛地一抬头，看到黎绅伸了一只手停在半空中，好想要索取什么东西一样。
“你...？”我有点慌，但是我不敢问他要干什么。
“青幕，你打算什么时候把记忆芯片给我呢？我等你，好久了呢。”黎绅笑起来了，他的笑容变成那个将他处理给我的延续管家一样诡异，他的脸开始扭曲，模糊，变得越来，越来，越像高彬彬了。
“你要干嘛，黎绅！”我害怕得吼他。
“我要去找我的父母，咯咯咯咯咯...还有啊...有了记忆芯片”他用手捂着自己的脸。
“那我，就是高彬彬了啊。”嘻嘻嘻嘻嘻...
“啊！”我从床上醒来，看到钟表显示十二点整，我开始冒虚汗。
“小幕你可算是醒来了，妈妈已经出去了。”黎绅走到我旁边，笑着对我说。
回想起刚才的梦，那么真实，那么清醒。这好像就是真的一样，最重要的是，我并不是作为旁观者在我的梦里出现。
好奇怪。
“黎绅！家里有吃的吗？”我对他喊问道。
“我还是给你煎个蛋吧！”
我穿好衣服小跑着去了厨房，看着黎绅煎起鸡蛋，脑子里回荡着昨夜的梦。
“那个...黎绅，你想要记忆芯片么？”
黎绅突然停住手里的动作，转过头来，半信半疑看着我：“我说想要，小幕就会给我吗？”
“那那那...那你想不想嘛？”
“想啊，怎么，小幕小姐发善心，要把记忆芯片给我装上啦？”
那一股声音又出现了。第一次是教唆我延续黎绅，第二次是在考试前为我加油，这次...
“快装上啊，快装上啊，快装上啊，快装上啊...”
“啊...”它扰乱我的思路，让我没法往下思考，只要我内心有一丝抗拒，那股神秘的声音就会越来越聒噪，让我心烦意乱，像是唐僧在念紧箍咒，我心底越来越浮躁。但我要是思考着安装芯片的后续，它反而让我清透一些。
“黎绅，有了记忆，你会离开我吗？”
“小幕，你放心，我不会走。”
嗯...
唉，那么烦躁的声音久久阴魂不散，我还是直截了当把芯片给黎绅安上去吧。我的海马体就像要炸裂了一般疼痛，我快受不了了。
那个声音逐渐微弱，萦绕在我耳边，像是在消耗我，让我没那么难受又不得不被迫去做这件事。
“得了，黎绅，我给你安记忆芯片。”
黎绅愣了一下，呵呵笑了几声。转身将单薄的衣服掀开，露出背部印有“JYXP”装芯片的小开关。
茶几上放着黎绅和高彬彬的记忆芯片在它的左右端，我下意识想拿黎绅他本人的记忆芯片，那一阵声音突然将我脑袋外围束缚了起来，我太阳穴一阵一阵刺痛。那个声音，那个声音，令我无法呼吸自如，又在教唆着：
“有了黎绅的记忆，他再也不是那个傻乎乎的小跟班了呢。”
然后呢？我在心里暗暗思量。
“然后啊，嘻嘻嘻，他就会离开你，立刻离开你，回家，找自己的事做，都比伺候你这个闲人有趣多了呢。你的努力，你的金钱，全部化为乌有。青幕你想想，你最初要的是什么？难道是将这大把大把时间浪费在一个跟你没有感情的人身上吗？”
可是他...也对我没有感情。
那个声音越来越强势了：“你对高彬彬的感情，不就是想平起平坐，然后永远拥有他么？青幕，你是一个理性的人，你不是大公无私的，你会用自己的大把金钱和青春，浪费在一个已毫无价值，甚至会反咬你一口的人身上吗？只要三步，你就可以拥有他了，永远，永远...”
那他就会留在我身边吗？我不敢往下继续想。
“会的，他会的，相信我，现在将你的手往右移...没错！就是这样。然后将它拿起来，对对对！将它安装到黎绅身上，你就会拥有一个全新的高彬彬了。对没错！他会在你身边，一直在。只要你这么做，剩下的，你不必再管了；剩下的，你真的不必再管了。”
我半信半疑，但已经将这声音作为我内心欲望但掩饰。我按照它的说法做了。
不管了，也不想管了。
我将近是屏住呼吸把高彬彬的记忆芯片拿起来走向黎绅。打开背部“JYXP”的开关，插入芯片再关上，这一系列动作，我都不敢多想。
......
黎绅没有作声。
“黎绅？你，还好吗？”
黎绅还是没有回答我。
他把脖子扭过来看着我，骨头之间摩擦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毛骨悚然到了极点。
那种眼神，是我在街边看到那些残疾，无助，肮脏的乞丐，看着过路的人匆匆离去，伴随着麻木的问候才有的眼神。像是一个年过花甲的中年男人，眼神泛黄，毫无少年的青春活力。在我认识到的高彬彬，眼里净是星河天空。可面前这个拥有高彬彬记忆的延续人，眼睛里，只剩下那可怜兮兮的沧桑和一辈子也醒不了的暗黄。
可能是排异现象吧。我怯怯地安慰自己。
黎绅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我瘫坐在地上，想哭，但是哭不出来，眼泪像是被某种神经抑制了一样。我后悔刚才的举动，上一秒的心情和此时落差巨大到我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走了，什么也没说。
我不禁开始回想我跟他的种种事迹，我甚至怀念起他当我小跟班跟我时刻唠叨的情景。第一次他以延续人跟我见面是什么时候呢？好像是在昨天，又好像是在刚才。
那天啊，我跟延续管家签了协议之后，就把黎绅带回家了呢，呵呵。路上母亲还给他买了件衣服呢。讲道理，刚开始他傻乎乎的样子跟他生前完全不一样呢，我跟他说了好多东西。那天发生了好多事情，又好像在那天吵了个架，是因为什么来着？啊，好像是他看到茶几上高彬彬的记忆芯片了，那天他还让我了解了AI瞳的好多用处，好像是因为他扫描了那枚记忆芯片所以我们就......
等等。
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在我曾受到的教导中，AI瞳一直是神通广大无所不知的，怎么会连克隆的芯片都分辨不出来呢？
我立刻打来电脑进入“智能AI瞳使用说明”平台中一栏“人工服务”进行查询：
“请问AI瞳能否辨别真伪记忆芯片？”——12:45
平台专家团队回复了我的问题：
“这边回答您：能的。”——12:47
“AI瞳扫描冒牌记忆芯片时无法识别内部信息，系统自动判定为伪芯片。”
“AI瞳扫描克隆芯片时只能显示记忆内容存在，无法判别个人信息存在，系统自动判定为克隆芯片。”
我愣住了。
那天黎绅扫描那枚芯片时，对我说那是一枚“货真价实”的芯片，以他当时的认知水平，是不会骗我的。那是一枚真正的，有着高彬彬个人信息和记忆的芯片！
我再一次愣住了。
那是「龠是缊中糁氪」从481屏苑南站传送过来的记忆芯片，说是高彬彬记忆芯片的克隆版。高彬彬......克隆芯片......
我转入网页界面搜索那个人的账号，不料ta已经将其注销了。龠是缊中糁氪，龠是缊中糁氪，龠是缊中糁氪......
我久久盯着ta的昵称看了许久，顿时觉得有些不对劲。龠，月？这个和他的用户名，好像...
我打开高彬彬的个人信息，显示的昵称是：
「月是云中散客」
龠是缊中糁氪，月是云中散客。它们的读音，形式都是一样的？难道只是，巧合吗？只能通过本人身份验证才能拿到本人真正的记忆芯片。那个人是高彬彬吗？他有什么目的，那枚芯片......
记忆芯片，很有可能，是高彬彬本人的！
「龠是缊中糁氪」这个神秘的身份，到底是谁？
“不要，不要，不要...”我惶恐极了。因为我不知道，黎绅现在有着高彬彬的记忆，会怎样。之前的延续工程中，并没有将一个人的记忆附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的案例。法律也并没有将其行为列为违法行为，但是这将成为人类的第一次，第一次！
我，青幕，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那个声音，它不见了......
我感觉，我之前一切的作为，都被那个奇怪烦躁的声音控制了！
人在死后，肌肉还存在记忆。将其延续，会保留其肌肉记忆。而别人的记忆如果将其原本记忆替代，肌肉记忆应该会有所谓的“排异”吧......我自己一个人往下想着。
我又看到茶几上另一枚记忆芯片，是黎绅生前的记忆。也许，也许我能从他的个人信息里寻找到一部分线索。我连忙跑到母亲的房间里。太好了！她今天又忘记带上她的AI瞳了，毕竟她平时上下班对周围环境熟知也用不上这个东西。我拿在眼睛前侧对它进行扫描。
“无法识别内部信息，系统自动判定为伪芯片。”
伪芯片，伪芯片...这个芯片是假的！就算装到黎绅的身上也不会有任何用处。怎么会，怎么会？那个延续管家......
我又回忆起那日那个延续管家的诡异的笑容，还有交给我芯片时那细微的犹豫不决。
她一定有问题！
不行，我得去找黎绅。他现在又有高彬彬的记忆，恰巧我可以将这一切问清楚。
从家里到苑南小区传送站的路上，我一边寻找着黎绅，一边大致把我刚才凌乱的思绪捋清了。他应该还未走远，但以他现在的记忆，高彬彬的个性，应该是在路边找个代步工具直接打回家了。我只要去他家，就有可能找到他。事到如今，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些了。而且时间紧迫，我必须立刻找到代步工具赶往他家。
我抬起头，突然间看到了那个延续黎绅的延续管家。她在苑南传送站门前鬼鬼祟祟的，左看右看，确定没有人之后，又一眼往我这瞟来，我赶紧避开对视，她低头哈腰地偷偷进入了传送站。
现在，既然我不知道高彬彬准确的定位，而且也许我从这个可疑的延续管家身上能得到一些东西。我带着好奇心跟她一起进入了传送站，暂时将去高彬彬家的事情放在脑后。
延续管家径直走进传送站，我也紧跟其后。越到里面，墙面越来越贴近，地面变得越来越潮湿，空气也变得稀薄起来。灯光逐渐闪烁，像上半个世纪的鬼片。我有些害怕，但我依旧没有放弃跟踪。直到延续管家走到这条小道的尽头，我看到了一个小门，上面写着：
“传送通道”
糟糕，我被她骗进来了！传送通道是会将人吸进去被分成微粒的。而那个门，只有穿上专业重量级服装带有职业牌照的专业人士才能运送从传送通道里传送的货件。而我现在，只穿了一件体恤和一条运动短裤。
她娴熟的用钥匙插入门锁，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转过头来，用那种悲凉又绝望地神情凝视着我。我吓得直打哆嗦。
“杀了他。”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谁？
没等我反应过来，延续管家重重地打开了传送门，在我瞬间要被吸进去的时候，给我丢了一把锋利的军刀。那个眼神，留在门外，印在心底。刹那间，我感受到了一股撕心裂肺，四分五裂的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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