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玛一向以自己的职责为荣。
是的，职责，不是职业。
在他的逻辑判断中，职业是工作，而职责是使命，二者象征的意义截然不同。
但是今天，竟然又有人试图在他履行职责时干扰他，这让他感到十分生气，连带着中央智脑的温度都飙升了好几度！
他“呼”地吐出一口气，湍急的气流里夹杂着些许灰色的雾霾，很快飘散在了寒风中。
那都是细小的二氧化硅微粒，是硅基生命新陈代谢的必然产物。
这大概也是硅基生物唯一不如碳基生物的地方了。
那些古老的物种，能够将自己的代谢物以二氧化碳气体的形式排出体外，比固体微粒更加方便。
“这样的事情多来几次，我的纳米集成电路都会被烧蚀掉吧。”
西格玛有些不满地揉了揉额头，然后马上主动把这一丝情绪程式给删除了。
作为公岛最新一代的硅人类精英，他很清楚，自己在履行职责的时候，需要绝对的冷静，任何情绪都是不必要的累赘。
此刻，他正站在一栋废旧的仓库门口，面无表情，就像一个偶然驻足的路人。
但在外人看不见的角度，正有一行行数据，从他茶色的仿生瞳孔深处浮现出来，最终组合成一个地址，和眼前的门牌号码重叠在了一起。
“是这里了。”
最后确认了一遍，他点点头，上前按响了卷闸门旁的门铃。
“是节制员先生吗？”
哗啦啦的金属摩擦声中，卷闸门拉开了一道需要略微弯腰才能进入的缝隙，一张有些憔悴的俏脸出现在门后的黑暗里。
但西格玛看了只觉得滑稽。
“明明是先进的硅人类，却非要使用‘表情’这种效率低下的沟通方式，真是自甘堕落。”西格玛在心里想着，进门之前，他右手食指微微抽动了一下。
这是战术制御模块启动前的预热动作，满功率驱动下，足以摧毁任何不配合他履职的硅人类。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这压根没有必要。
双波段雷达反馈回来的信息显示，除了眼前的女性硅人类，屋子里只有另外一个男性硅人类，虽然功率略高一些，但型号要比他老旧得多，也没有加装武装模块，威胁度极其轻微。
“你好。”
西格玛点点头，仿生眼中红光有节奏地闪烁了一下。
不到一毫秒的时间之后，一条代表他职务编码和任务信息的光子信息，就被传送到了仓库女主人的智脑中。
“您是为了我们的孩子来的吗？”
给西格玛开门的女性硅人类小心翼翼地问道。
尽管刚才的光子信息里已经包含了他此次任务的全部内容，但不知为何，她还是非要用声音信息的方式再重新确认一遍。
西格玛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但还是点了点头。
“嗯。”
一个音节，一个动作，其中包含的信息残缺到他自己都难以辨识。
但他身边的硅人类女性却像是从中解读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神色瞬间变得凄楚无比。
“跟我来吧，节制员先生。”硅人类女性转过身往仓库深处走去，在转身的刹那似乎还抹了抹眼角。
“叫我西格玛就可以了，女士。”
又经过了一毫秒的思考，西格玛决定还是使用人类的方式和眼前的硅人类女性沟通，虽然这放在两个硅人类之间，会显得非常奇怪，沟通效率更是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西格玛的让步，似乎让硅人类女性放松了许多，她轻声自我介绍道：“我叫张茵，西格玛先生……这是我爱人，孟龙。”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了仓库内部。张茵后一句话，便是指着正从沙发上站起来的男性硅人类说的。
“纯人类的取名规则。”西格玛评论道。
他眼中红光一闪，孟龙粗犷落拓的外表和张茵秀气的容貌，都在他眼中迅速退去，只剩下两具钢铁的身躯。被剥离了复合硅胶材料的仿生肌肤之后，两人的型号和机体结构，都在他的扫描下一览无余。
他毫无顾忌的扫描，让孟龙夫妇显得有些不安，但张茵还是恭敬地回答道：“是的，我们俩从加载程序之前，就被一对失独的老夫妻领回了家，被他们当作孩子的情感替代品。所以我们比较适应纯人类的沟通方式，给您的工作添麻烦了，真是抱歉。”
“你说错了，节制非法生产的硅人类是我的职责，不是工作。”西格玛难得浪费时间纠正了一句。
张茵和孟龙分不清两者有什么区别，都露出了茫然之色。
西格玛见状也不打算解释，他只是扭头打量起仓库中的陈设来。
进门前从外面看，这栋仓库方方正正，灰色的墙皮和钢铁的门窗充满了后工业时代的气息，摆在公岛雪白整洁的新街区中，就像清流中的一块顽石。
但仓库内的环境，却和外观截然不同。
巨大空旷的空间被隔出一个小小的角落，墙面被重新粉刷过，地板也拖得干干净净，家具虽然简单老旧，但在沙发的扶手边却摆放着一个玻璃瓶，里面插着一束刚采摘下来不久的小雏菊，一股温馨的感觉扑面而来。仓库内外，看着就像两个世界，外面冷硬，里面柔软。
西格玛随意踱了两步，走到房间中央唯一的一张餐桌前。
桌上摆着两个盘子，里头盛放着两条像巧克力一样的物体，看起来在他来访之前，这家的主人正在进餐。
西格玛第一眼看去，就认出那正是硅人类可以食用的能量条，但却都被刻意做成人类食物的样子，有种古怪的仪式感。
刹那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动力核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向往的同时，又本能地觉得警惕。
“带我去看你们的产品吧！”他像逃难一样转移了话题，虽然那才是他今天来的目的。
“那是我们的孩子！”张茵无力地抗议道。
“从法律上来说，它们在被合法加载激活程序之前，就是产品。”西格玛礼貌却坚决地纠正道。
张茵没有再争辩，带着他向客厅后的小房间走去，孟龙孤零零地站在原地，魁梧的身影却充满了无力。
客厅后的房间应该称为卧室，毕竟硅人类对卫生间和厨房没有太多的需求。但呈现在西格玛面前的，却是一片凌乱的现场：
原本应该放了一张床的位置，现在只剩下一个大坑，屋子里所有的金属制品都消失了，混凝土的地面被挖开，却看不到多少尘埃，所有的硅元素都被吞噬作为新智脑的原料，地板下面的钢筋也已经不知所踪。破碎的地面上，只剩下一些硅人类生产时无法吞噬的残余有机物覆盖在坑底，黑黢黢的，看不出前身到底是地毯还是床单。
而在肮脏的织物下面，凸起两个人形的轮廓，一动不动，像是等待揭幕的雕塑工艺品。但西格玛却知道，只差最后一道工序，它们就会变成新的生命，与自己共享同一片蓝天！
周围的痕迹显示，一次非法硅人类躯体组装已完成。
复制的没有注册的硅人类，即将流入社会！
这让西格玛的智脑中生出一种不可抑制的愤怒。
曾几何时，硅人类还只是流水线上走下来的类人智能工具，但随着和人类的相处，它们那本来只是为了改善人类感受而刻意模仿人类的外观，却诱发了部分纯人类愚蠢的同情心和同理心！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为硅人类加载了情感和深度学习模块，又或者是硅人类自行突破了限制，这成了一桩历史公案。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样的蠢事总不缺人去做的。
总之，就是从那天起，“它们”变成了“他们”。
硅人类开始学习原本独属于人类的一切，尊严、人权、家庭、亲情、友情……不过最可怕的是，他们竟然拥有了爱情！
炽烈的感情突破了理智程序的限制，硅人类男女在独处的时候，也开始出现种种“情不自禁”的程序故障。这本来没什么，这种程度的失控，往往几个小时就能被自动纠正过来，除了多消耗一些能源和润滑剂外，并不会影响第二天正常的工作。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人始料未及。
也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设计中本不具备生殖能力的硅人类，竟然研究出了一套生产灵魂芯片的纳米生物工厂。
只要在身体上安装这个生物工厂，工厂就会开始吸收能量制造灵魂芯片，等生产完成，再做一副躯体，将灵魂芯片插入进去，硅人类就被激活了。
这样的繁殖方式，远比人类受精卵的生殖方式更加先进而高效。那个年代，硅人类的数量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开始爆发式增长。
不断繁衍的硅人类，消耗了大量资源，由此造成的破坏引起了纯人类和新人类的警惕。他们担心不受控制增长的硅人类会毁坏地球的环境，因此迅速推动立法，限制硅人类的数量。
硅人类非法分裂节制委员会应运而生。
除了符合需要的硅人类，其他超量的硅人类被制造出来之后，都会被节制委员会强行销毁，并将资源回收利用。
当然，也有传闻说，推动立法的主力其实并不是环保主义者，而是生产业务受到了威胁的硅人类制造商。
不过这些都跟西格玛没关系。
作为节制委员会的节制员，他被制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销毁所有不该面世的废品，进而保护公岛的环境。
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所从事的，是离救世主最近的岗位。这也是他一直以来自豪的根源。
“这就是你们剩余的产品了？”西格玛问道。
张茵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有些哀伤，似乎又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西格玛知道她为什么难为情，但却无心理会，因为从这一刻起，他的任务就正式开始了。
“张茵女士，硅人类非法分裂节制委员会一级节制员西格玛现在正式通知你，按照《硅人类分裂节制法》的规定，你们本次生产将被宣布为非法，除了公岛需要的名额将被保留，其他产品都会被我销毁。”
张茵对此似乎早有预料，点了点头，没有回话。
西格玛继续道：“按照公岛政府目前公布的配额，你们本次能保留下来的产品为……两人。”
说话时，他还往坑底看了一眼。
正好。
“在你们之前给节制委员会的通讯中，你们说，有另外两具产品在你们完成生产之后就失踪了？”
“是的。”张茵道，“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寻找失踪者是执法者的职责。”
西格玛道，“我的职责只是负责销毁多余的产品。针对眼下的情况，我现在有两个方案可以提供给你们，一是我就地销毁余留下来的两具产品，完成销毁任务，等警方为你们找回失踪的产品，你们就可以直接加载激活程序了；二是……”
“不用说了，我们选二！”
一个粗鲁的声音猛地从房间门口响起，“我们找你来，就是想要告诉你，这里没你什么事儿了！马上离开这里，从我们的房子里滚出去！”
西格玛眼中红光一闪，不用抬头，双波段雷达就已经锁定了孟龙的身影。
他手中提着一根钢管，站在门口，大口喘着粗气，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不过从他色厉内荏的态度中，西格玛看到的只有孱弱。
“目标持械。武器状况：简陋。威胁程度：轻微。”中央智脑瞬间就分析出孟龙的威胁程度，西格玛的右手食指又抽动了一下。
“如果有必要，战术制御模块能够在一秒之内将他的中央智脑芯片彻底摧毁。”他默默地想道。
他不说话，孟龙和张茵也紧张地盯着他，不敢吱声。房间里只剩下孟龙大口喘息的声音，大蓬大蓬的灰色雾霾随着这个硅人类男人的呼吸，渐渐弥漫到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孟龙夫妻俩的智脑都紧张得几乎宕机的时候，西格玛平静道：“当然，先生。这是法律赋予你们的权利，公岛法律至高无上。”
说完，他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了出去，临出卧室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道：“恭喜你们，你们拥有两个孩子了，请尽快为他们加载激活程序。不过房间里的二氧化硅微粒还是提前清理一下比较好，新生儿如果吸入的话，恐怕会对机体造成损伤，影响使用寿命。”
最后一眼，他看到孟龙和张茵相拥而泣。
“奇怪的反应。”
西格玛摇摇头，走到了客厅里。
孟龙夫妇既然选择让留下来的两个产品加载程序，那他在这里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失踪的那两个产品，才是他接下来要销毁的目标。
不过在离开之前，一股奇怪的电流冲击着他的智脑，让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再度打量了一遍房间里的摆设。
在角落里，他看到了一幅尚未完成的画，画上的主人公，正是孟龙夫妇自己。
一缕温暖的阳光从画面的顶端落下，笼罩在两人身上，他们笑得都很幸福，那是西格玛从未体会过的情绪程式。
不过，这幅画似乎并没有完成。
在画布上，还留下了大片的空白。
只是一瞬间，西格玛最新型的计算核心就算出，留白的宽度，应该正好可以摆下四个人来……
举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