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阿华，你来了，请坐吧。想必你的主人不会希望你在他的仇敌面前表现的过于谦恭。“
杨宣肥胖的身躯陷在巨大的扶手椅中，他的脊背以往挺拔的像个军人，现在塌陷了，无力的倚在包着海绵的黑色软皮椅背上。他脸上的胡茬更加明显了，失去了整洁与修饰，双眼也布满血丝，不在同以往那样活力十足的凶狠的圆睁着了，而是微阖着，闪着疲惫的光。他头上也出现了一茬茬白发，一眼看得出来，杨宣已经从一个坚强的统治者蜕化为一个平庸的老人了。虽然我并不喜欢他，但我仍然感到颇不是滋味，没有什么比一个强者的没落更让人惋惜的了。
本来这趟商务我是不打算来的，可是魏贝儿生病了，也许是着了凉，反正是发着高烧，所以拓跋文走不开。一开始拓跋文吩咐佣人们照顾她，可是她睁着俊美的大眼睛恐惧的抓着拓跋文哭喊道：”我要爸爸，我要找我爸爸！“
”她神志不清吗？“拓跋文皱眉问医生。
”恐怕是的，拓跋先生，魏小姐必须得到很好的照顾，而且是让她安心的照顾。“医生说完就去准备点滴了。
就这样拓跋文连续三天三夜陪着她，喂她吃饭，伺候她吃药，轻拍着她的手哄她睡觉。魏贝儿是一天后清醒过来的，她看到守在床边的拓跋文后大叫起来，娇斥着让对方离开。作为回答拓跋文不耐烦的将一大勺子刚刚给她吹凉的红枣粥塞进她嘴里，呛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于是这个脸烧的通红的小姑娘只好怨恨的像猫一样蜷缩进被窝，紧张的盯着拓跋文手里满碗的粥再也不敢吭声了。好像是为了气她，就算是她去方便时也是拓跋文屏退女仆亲自帮她举着点滴，将又气又羞的魏贝儿送进卫生间，只留下佣人们在门口窃笑不已。当魏贝儿出来后脸已经红的可以滴出辣椒油了。我怀疑拓跋文是故意这么做来报复魏贝儿的，因为这家伙可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主。
”可她发烧时对女佣又抓又咬，谁敢服侍这只小野猫？“拓跋文言辞堂皇的说。
总之，经历了愤怒、怄气、羞涩、疲倦后，魏贝儿终于安静了，她像一个小女孩一样睁大眼睛听着拓跋文吩咐女佣给她擦身体，喂粥饭。当拓跋文轻拍她的手时温顺的闭上眼睛沉静的进入梦乡。
”小华，我们已经耽误三天了，你必须替我去，不然你想替我给魏贝儿喂饭吗？“
听拓跋文这么说，我只好同意了。
杨家别墅已经停止供电了，而且从下个月起它就会是拓跋集团的财产。大厅里只点了几根蜡烛，昏暗的火光漫射到孤寂空旷的角落里，消失在影影绰绰的黑暗中，显得无限凄凉。
”这个老鹰的巢穴真是落魄的可怕，是不是？看来屎壳郎的愤怒起作用了，所有鹰卵都被宙斯从他的紫袍中抛了出去。“杨宣轻声苦笑道。
我无言以对，心里很不是滋味。
杨宣在我递给他的终止其事业的宣判书上用派克金笔用力签下自己名字，又递还给我。
他靠在椅背上，吁了口气，沉思道：”我输了，可我输的太不甘心了，我不如拓跋台，他是个精力充沛的征服者，他的长子是个出类拔萃的继承者，他的次子是个冷酷无情的复仇者。我只是个老人，只有一个高尚的孙子和一个柔弱的孙女。而拓跋氏父子三人却一心一意、持续不断的打击我的帝国。杨家没有拓跋家的残酷意志，上帝太偏袒这个家族了。“杨宣更深的陷入扶手椅中，接着说道：”我时常在想，拓跋家族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他们从北方贫瘠的土地里钻出来，从荒山僻野中爬出来，带着征服一切的贪婪，像恶狼闯入羊圈一样闯入上海----尽管距他们不远的父祖们还是粗鄙、麻木、肮脏的农夫，但他们在这红灯绿酒的花花世界里在不到二十五年的时间里崛起为主宰者。他们穿红着绿，花天酒地。用那双刚刚洗掉污泥的焦黄而骨节粗大的手冷静的点着钞票；用他们毫无战略，但狡诈精明的头脑策划着阴谋诡计。看吧，在这群充满活力，流着胡族征服者血液的北方来客面前，古老的世族，温文尔雅的望门崩溃了，投降了。我们在一百五十年前就在这里拥有了自己的人生、使命、花园屋舍，我们古老的像希腊的庙宇，华丽的像克里特的传世珍品，却被这群没有历史，没有教养，没有感情的农夫毁灭，还要被迫离开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这不是一幕可叹的悲剧吗？“
我静静的听着，杨宣陷入了沉思，他的面容既不悲，亦不喜。有一种古典的高雅，这种高雅，我从未想过会出现在那张肥胖的、有一双野猪般凶狠的眼睛的脸上。没有比号令天下的帝王或超然物外的隐者更适合这种神情了。也许这是杨宣精神的两个不同侧面。
“在拿破仑用伦巴低铁冠为己加冕并说出上帝惩罚妄图触碰冠冕之人的誓词一千年前中国人就有人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质问，也许您一开始就错了。”我说道。
“好浓的书呆子气啊。”杨宣说道：“这是拓跋文告诉你的吧。真遗憾，我们本来可以面对面讨论一下学术问题。我们不是很像吗？都是魔鬼诱出书斋的浮士德。这个魔鬼是野心、虚荣、权欲。也许我呆在书房里比呆在商会主席的位置上更开心，更自由呢。敢于忏悔的人才会得到安宁，我已经悔过了，在执迷了二十五年之后。现在，拓跋文还要等多久才愿悔过？我很好奇呢。”他轻轻笑了，毫无恶意，仅仅是一种微弱的、玩味的兴趣。但却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第二天清晨来到拓跋别墅，手里拿着杨氏集团的收购书。
“司马先生您来啦，请坐吧，先生在小姐房里，我给您通过报一下吧。”佣人接过我的风衣说道。
我摆摆手说道：“不必了，我自己去吧，或许魏小姐还在休息呢。”
仆人退下了，我走上楼，转过长廊来到卧室门口，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厚重的大门装着的崭新合页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打开一道缝，向卧室望去，但转瞬悄声离开了。
拓跋文伏在床沿，苍白的脸颊压在小臂上沉睡着，宽阔的肩膀微微起伏。魏贝儿尽管睡眼惺忪，但气色很好，符合健康标准的红润脸颊因为一丝复杂的、既像羞涩又像是嗔怪红晕而更红了。但这不是让我悄悄离开的原因，我之所以离开，是因为我惊讶的看到，魏贝儿用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抚摸着拓跋文凌乱的头发，眼神茫然而温柔的看着因劳累而睡着的丈夫。
举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