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刚过,天气料峭,杨文天裹着厚劳动服,一瘸一拐的快步朝工地上的板房赶去。
这工地建的是一座小学,过了年就开工了,计划九月份投入使用,因此工期很赶。不过也多亏了赶工期,才会因为缺人而雇佣天生坡脚的杨天文。
因为腿瘸,杨文天在工地上就是看个堆打个更,工资是最少的,不过领工资他倒是第一个。
负责发工资的财务姐姐笑着让杨文天登记签字,然后把一个信封递给他。
“你们的工资卡还没做好,这个月就只能发现金,你数数。”
杨文天笑得眼角挤出一堆褶子,忙不得的舔了下手指,倒出信封的钱数起来。
两千六百块,钱不多,却是杨文天第一次打工的工资。他因为天生残疾,在外面根本找不到工作。就算在老家种地,他也不能干重活,所以父亲哪怕已经快六十了,还每年都下地干活。
去年父亲得了脑血栓,行动不方便,杨文天抱着一定要找一个工作,无论是什么工作无论工资多少的心态,运气很好的找到了这样一个他完全能胜任的工作。
杨文天兴奋的把信封揣进劳动服的衣兜里,想了想又拿出来,踹到了里面帖在胸口的口袋里,拍了拍。
工地上已经下了工,很多人都陆续来领工资。杨文天赶紧走出门,给别人让地方。
他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开机,想给媳妇打个电话,告诉她开工资的事,让媳妇也高兴高兴,别整天羡慕别人家的老爷们,他也是可以挣钱的!
他刚解了锁,还没等电话拨出去,贾美玲像是心有灵犀一样,电话就打了过来。
杨文天美滋滋的用手指在屏幕上滑了一下,然后把手机贴在耳朵上。
电话那头瞬间响起怒不可遏的女声,“杨文天你终于接电话了你妈死了你知不知道!”
尖锐的声音差点把杨文天的耳膜划破。他喜悦的神色消失,脸色沉了下来。
他因为不是正常劳动力,常年被媳妇骂,虽然骂的话也不好听,但是这次是真的过分了。
“贾美玲,你说什么呢!”杨文天看到有工友朝他这边看过来,捂着手机话筒的地方,走远了一点,沉声说:“我告诉你,就算我……”
“我说你妈死了!”贾美玲的声音在杨文天的耳边爆炸,“你妈在园子里摔了一跤,摔死了!你赶紧给我回来!你明天要是还不回来,这个家我也不管了,爱谁管谁管!”
杨文天还要再问,电话那边却已经挂了。
贾美玲的话像是炸弹一样,在杨文天的耳边嗡嗡的回响。过了半晌,杨文天才回了神,颤抖着手拨通了杨文丽的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来。
“二哥。”杨文丽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杨文天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小丽,你在哪呢?”
“我在医院呢,爸刚被推进急诊室。”杨文丽吸了吸鼻子,“二哥,你啥时候回来?”
杨文天张了几下嘴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爸、爸咋了?”
电话那边传来杨文丽的哭声。
“妈没了……妈就是在园子里摔了一下,就没了……爸也犯病了,嫂子给我打的电话,我回家的时候妈都凉了……呜呜呜……爸也昏迷了,我打的120……”
晴天霹雳。
杨文天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春寒入骨,杨文天站在工地临时搭建出来的办公区的院子里,浑身冰寒面无血色。
“杨哥,你站这干嘛呢?再不去吃饭一会儿就没饭了。”路过的工友喊了他一声。
杨文天机械的转头,双目无焦的看了一眼。
工友被他吓了一跳,连喊了两声杨哥,都没收到回应,绕开他狐疑的走了。
杨文天忽然回过神,一把抓住工友的衣服,“小王,我要回家,我现在就要回家!”
小王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把自己的衣服从杨文天手里扯出来,“杨哥,你发什么疯?你回家就回啊!”
“小王,帮我买个火车票,在手机上,我给你钱!”杨文天说着就把刚刚揣严实的信封掏出来,抽出几张红色的票子递过去。
小王帮他买了当天晚上的火车票,杨文天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立刻等长途公交去市里火车站。
等杨文天进了家门,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院子里乱糟糟的全是人,几个远房的亲戚坐在门口的葡萄架下面说着话。村里的乡亲们三五成群的挤在院子里的各个角落。
杨文天推开大门,就听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说话声。他脑子嗡嗡的,双腿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一般,行尸走肉似的走近了厢房。
相对于外面的吵闹,屋子里安静的像是另外一个空间。杨天文听到里屋传来的呜咽哭声,他的眼泪也刷的下来了。
杨老太太的尸体放在炕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在边哭边给老太太穿寿衣。
因为尸体已经僵硬,小姑娘穿得很艰难。
杨文天扑上去,摊在床头痛哭。
“二叔……”小姑娘哭哑的嗓子含糊的喊了一声。
屋子里的气温要比外面低上好几度,杨文天打了个寒颤。他哭了一会儿,然后抹了抹眼泪,“丹子,给我。”
杨丹把手上的寿衣递给杨文天。
“哭哭哭,哭有什么用!哭你奶奶就能活过来吗!”贾美玲推开门,高声骂着走进来,“外面那么多人你不去招待,你……你什么时候死回来的!”
贾美玲穿了件黑色的中长连衣裙,手臂上戴着孝,有点歪,也不知道谁给她用别针别上的。她刚才在忙着招呼起来吊丧的乡亲,没看见杨文天进门。
“你骂她干什么。”杨文天没心情和贾美玲吵架,低着头给老太太穿寿鞋,“丹子你去外面吧。”
杨丹应了一声,绕过堵着门的贾美玲出去了。
贾美玲还想再说什么,看到杨文天抹了下眼睛,然后去拉老太太冰冷的手,把话又咽了下去,重重的叹了一声,“赶紧出来帮忙,你家那些亲戚就知道看热闹,没一个帮我招呼人的。”
杨文天又看了一会儿老太太的灰败的脸,独自流了会儿泪,才起身出去。
乡亲们来吊丧,都是随个份子,寒暄几句,然后或离开或和几个平日里走的近的人聚在一起说话。杨家是这里的老户,在村子里生活了好几辈人,跟村上的人关系都不错,几乎所有的乡亲都来了。
老太太还没出殡,所以不招待伙食,但是茶水总是还要有的。贾美玲一直在烧水,给各处送茶,还忙着收钱记账,里外都是她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杨丹从屋里出来后,便接过了烧水的活,让贾美玲松了口气。
葡萄架下来的几个杨家亲戚,有杨文天的二姑、表舅、叔伯姨等等,都是上了年纪的。
杨家二老跟着杨文天一起生活,因为杨文天残疾,家里日子不好,所以年轻一辈的亲戚都很少走动。所以家里办白事,来的也都是念亲情的老辈,小辈们都忙着自己的工作生活,没人抽得出时间来。
几个老人都是见惯了生死的人,一边唏嘘一边安慰杨文天。
“哎,想当年我这老姐姐嫁过来的时候,我们还都挺羡慕。老杨家都是老实人,我姐夫就没让我老姐干过什么活,两个人小日子过得多好哇。后来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姑娘……哎,谁能想到现在……”
欲言又止的口气让杨文天听得皱了皱眉。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文天也是命苦。”
杨文天只能陪着苦笑。
“也不知道你爸在医院咋样了。你哥当年没的时候,你爸就烙下病根了,这几年也没得闲,上了年纪不服不行,身子骨不中了。”
说起杨文天的哥,有人想起他哥的闺女来,“杨丹呢?”
杨文天小时候,家里条件在村里也算是可以的。老杨能干,媳妇贤惠,家里三个孩子都被养的可好了。因为老二残疾,所以老杨干活更加卖力,就想多给老二攒点钱,不然怕以后娶不着媳妇。
因此老杨家其实比村里其他家庭都要富裕、节俭。
老大杨文广中专毕业后就出去打工,人实在肯干,老板很赏识,工钱给的多,没几年就攒了不少,又和一起打工的一个南方女孩恋爱结婚,生了女儿杨丹,小日子过得也算红火。
杨文天因为天生坡脚,小时候经常遭受其他小朋友的嘲笑,到了上学的年纪一度很自卑,导致成绩也不理想。念完义务教育就没有再读书了,在家里帮老杨干点农活。杨文天结婚的时候,老大杨文广还出了不少钱。
老三杨文丽从小乖巧懂事,上头两个哥哥疼她,虽然生长在农村,但也算过着小公主的生活。后来嫁进了市里,丈夫人很优秀,家庭条件优渥。
本来一家人生活幸福,结果天不遂人愿,在杨丹五岁那年,杨文广出了车祸,进了重症监护室。救治了两个月,结果人还是没了。杨丹的妈妈独自拉扯了杨丹一段时候,后来生活艰难,就丢下杨丹回了南方老家。
杨文广的车祸他自己也有责任,所以并没有拿到多少赔偿金。老杨为了给大儿子治病,花光了积蓄不说,还到处借了不少钱。老杨被大儿子的死亡打击不小,加上两个月的着急上火,结果中风了。
好在并不严重,老杨修养了一段时间,就又开始下地干活了。没办法,欠了一屁股债,老二媳妇也因为欠债一直在闹,孙女杨丹也需要他抚养。
大家感慨着老杨家的这些年的事,才想起来,一直没有看见杨丹。
正巧这时候杨丹送了一壶热水过来,两个眼睛已经哭肿了。
“小丹今年十几了?”有个人问。
“十三。”杨丹闷声回答。
“该上初中了吧?怎么这么瘦,这孩子,也是命苦。”
杨丹沉默着给每个人把茶水填上,就闷不做声的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