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入时分，天色渐沉，青槐街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还在路上晃荡着，白日的喧嚣都化作一道道无声的晚风，吹动着街边饭铺门口破落的幌子，不免显得有些清冷。
眼见街上行人走了大半，两边的饭馆都纷纷打起了烊，只有一家面铺的凉棚底下还稀稀落落的坐着几个食客。
趁着收摊之际，几个街边的小贩闲来无事，拉来板凳围着张桌子坐成一团，东扯西扯地闲聊了起来。
巴掌大的横木镇，屁大点事都是这些市井之徒茶余饭后的谈资，只见其中一人聊得眉飞色舞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似乎碰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哥几个，想知道是件什么大事吗？”
说话的这人一脸横肉，胡子拉碴，瞪着双铜铃般大的眼睛，正是街上贩猪肉的屠户徐二黑。
“二黑哥，你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一旁面目年轻些的男子抓耳挠腮地催促着，看上去有些滑稽，此人正是这家面铺的小二，王安，平日里唯徐二黑马首是瞻，俩人沆瀣一气，在这青槐街上倒也没少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嘿嘿，想听吗？”
“快说！快说！”
徐二黑嘿嘿一笑，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对着众人说道：
“几位附耳过来……”
王安一听，连忙伸出了脑袋，剩下的几人虽然没有说话，心中却也早已被徐二黑先前那番话撩得急不可耐，也都起身凑了过去。
只见徐二黑收起了先前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表情陡然凝重了起来，虽是与他那张糙脸极不相符，却依旧让众人心中隐隐有些紧张起来。
徐二黑伸着脑袋，声音故作低沉，语气却加重了不少，缓缓开口说道：
“县城卖酒的老王家，前天让人给灭门了！”
“嘶——”
闻言，几人纷纷直起身子，脸上皆是惊诧的神色，唯有王安表情迷茫，似是一头雾水，摸着头问道：
“哥，哪个卖酒的王家？”
徐二黑神色一怔，心中无名火起，正想发作，却偷瞄了一眼旁边的几个食客，只得瞪了王安一眼，憋着声骂道：
“县东，东来客栈！难不成是你家！”
众人忍俊不禁，嗤笑声一片。
王安摸了摸头，一脸讪笑。也不怪徐二黑骂他，这王家的东来客栈经营着整个长生县最大的酒坊生意，远近闻名，别说是长生县这点十里八乡的地界儿，就是在旁边几个邻县之中都是家喻户晓，可以说，在长生这块地儿，只要是喝过酒的，就没有不知道王东来王家的，这王安隔三差五的就找徐二黑出去饮酒作乐，竟能不知道王家，实属怪事。
众人笑罢，边上一个贼眉鼠眼的瘦老头儿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捻着下巴上的黑痣唏嘘道：
“王家？那可是个大户啊。”
徐二黑啧了一声，应道：
“可不是嘛！全家上下三十多口人，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愣是一个活人没找着，你说这得多大仇啊，下手那么黑……”
“我说二黑哥，你不是说死了吗，怎么又说是找不着了呢？”
徐二黑话还没说完，一旁的王安瓜子磕的咯咯响，又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徐二黑被气的不轻，暗道这小子可真是个榆木脑袋，当下就甩脸子骂道：
“你个蠢驴，这那么多人都找不着了，不就是死了吗？难道都请到你家去供着了？”
话罢，徐二黑转过头来，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心中有些发虚，想来他对这事儿也只是听了个风声，一知半解，当下怕折了面子，忙辩解道：
“你们可别不信啊，这事是我县城里的一个表亲亲口告诉我的，都是他亲眼所见，昨天那王府外面围得满满的都是官差，听说这事都惊动了浥州府，朝廷都下来人了……”
“嘘——”
只见一旁的瘦老头儿忙摆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
“可不敢乱说，招事！”
这何老三年轻时走南闯北，跑了大半辈子的江湖，见多识广，是个人精，平日里徐二黑也都是对其言听计从，可不，他这一发话，徐二黑立马就闭上了嘴。
过了小半会儿，徐二黑才四下瞅了几眼，伸着脑袋对着几人低声道：
“我估摸着，就是仇家干的，这王家生意做的大，树大招风，外面结的仇家也多，八十就是哪个仇家下的手，做的干净，他娘的，就是不想留下蛛丝马迹。
“嗯……”
“恐怕是……”
众人纷纷应声附和，徐二黑见状，心中一阵舒坦，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似是这王家的灭门血案，只是他吹嘘哗众的谈资，与他再无半分瓜葛。
几人叽叽喳喳的嘀咕成一片，唯有一旁的王安又是眉头紧锁，表情困惑，似是满腹疑虑，嘴里还嘀嘀咕咕的念叨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一副茅塞顿开的表情，口中还长长的“哦”了一声。
众人被这一声吓了一跳，都纷纷转过头看向王安，徐二黑更是皱着眉头，斜眼看着他，不耐烦地道：
“咋了，王安，犯癔症了？”
王安怯懦地看了一眼徐二黑，笑得有些心虚，这次他倒是学了个乖，不直接去问徐二黑，而是转头看向众人。
“你们说，这王家人会不会是……是被那山上的贼人给掳了去？”
王安话音刚落，徐二黑便一声嗤笑，一脸鄙夷地道：
“我当你想了半天，想出个什么好缘由出来了，还贼人，得亏你想得出来，你见过哪个贼人绑票把人家一家子都绑走了去？管谁要银子？难不成找你这个“远房亲戚”去赎人？啊？”
徐二黑话罢，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剩下一个王安在那里臊得面红耳赤，好不滑稽。
众人笑罢，何老三捋了捋胡须，皱着眉头道：
“不过话说回来，这事也确实蹊跷，你说这得多大本事，一天晚上就把王家一大家子人给抹了脖子？能一点声响都没有？”
何老三说完，瞥了徐二黑一眼，故作高深地笑了笑。
众人也都是将信将疑，这徐二黑平日里就酷爱吹嘘，夸大其词，说出来的话都是添油加醋，也不知道是几分真，几分假，更别说这桩灭门惨案被他说得这么邪乎，几人回过头一想，心中都是狐疑满腹，不明真假。
徐二黑见众人都是一副不相信的模样，登时就急了眼，身子往后一仰，扯着嗓子嚷嚷道：
“哎我说你们怎么都不信呢！我徐二黑说出来的话还能有假？要不咱明天生意都不做了，一块进城看看去？我徐二黑发誓，这事千真万确……”
“你们说……”
徐二黑话还没说完，边上一个面相老实的男人突然岔了句话，这人约莫四十岁上下，面膛白皙，方脸阔额，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正是街西头丰收米铺的老板何升平。
这何升平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没怎么说过话，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开了口，奈何这徐二黑嗓门太大，众人只顾着听他嚷嚷，哪里还注意得到何升平，只有坐在他右边的何老三听得真切，连忙摆了摆手，开腔道：
“都别吵吵了，听老六说说！”
葛老三语气偏重，估计也是被这些人吵得心烦，正好碰上了何升平开口，赶忙接过了话，这何升平从头到尾闷声不吭的，按理说怎么也该听他讲两句。
果然，众人一听是何升平要说话，都转过了头盯着他，何升平脸皮薄，见众人都看着自己，脸色有些为难，支支吾吾的半天才开口：
“你们说，会不会是…是…妖啊？”
他这话一出口，桌上几人明显都愣了愣，一时间鸦雀无声，还是徐二黑最先反应过来，哼哧笑了几声，开口挖苦道：
“我说何老哥啊，你这又是打哪儿听的，还妖怪呢，莫非是你亲眼见到了？难不成你比我还清楚这事儿？”
徐二黑语气尖酸，阴阳怪气的，明显对这妖怪之谈不屑一顾。
“就是就是，何大掌柜的，咱们长生县哪有妖怪啊，你这不是瞎胡扯吗？”
坐在何升平左边的一个瘦子闻言也笑嘻嘻出声应和道。
何升平是个老实人，经这俩人一番嘲弄，当下便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只得低下头不再吭声。
葛老三目光在几人脸上来回辗转了几遍，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面色一变，开口道：
“我倒是觉得老六不是胡诌，你们还记得初八那场大雨吗？”
徐二黑闻言翻了个白眼，迫不及待地张口接话：
“当然记得！这才过去几天，奶奶的，那雨下的，跟老天爷掀倒了夜壶似的，好把这地儿给浇透了，浥川边上几个县都发了水，差点淹到咱们这来……不是，三爷，这都过去十来天了，你提这事儿干啥？这王家被人灭门还能跟这场雨有关系？”
葛老三闻言老脸一拉，伸直了脖子，瞪着眼珠子说道：
“可有关系！我听说啊，初八当天，护城河发了水，把城西的城隍庙给冲垮了，城隍老爷的脸从中间直接劈成了两半，打那之后啊，县城里就怪事不断，你们猜怎么着？先是衙门派遣出的治水队不知道怎么的淹死了俩人，到现在都没找到尸首，只在河边寻到了这俩人挖坝的锄头……邪不邪乎？还没完呢。”
“后来又接连有百姓报官，说是晚上睡得好好的，第二天一早就躺在了城北的荒地上，身上光溜溜的，衣服被人剥了个干净，还有躺在了别人家猪圈里的，最离奇的一个，就躺在了城隍庙边上，无一例外，身上都是一丝不挂，也没有什么创伤……不过这些报官的都是男的，老夫认为……嘿嘿，扯远了，再后来，就是你二黑说的，王家灭门这事。”
葛老三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抬头再看众人，个个都是目瞪口呆，惊得说不出话来，原以为王家这事儿在这县城中便已经足够骇人听闻，哪知道先前竟还发生过这许多怪事。
葛老三放下酒杯，咂吧咂吧嘴，看着众人呆若木鸡的模样，不由得嘿嘿一笑，故作高深地说：
“我估摸着，就是城隍老爷金身被毁，惹怒了他老人家，这才引出了这许些祸事，你们想想看，没了城隍老爷的庇护，这些妖魔鬼怪不就自然出来兴风作浪了，以我之见啊，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修缮好城隍爷他老人家的府邸，让他老人家消消气，避免日后再生祸端。”
葛老三说完，众人皆是沉声不语，心中暗自思索。这葛老三说的煞有介事，倒也不像信口胡言，若当真如此，难不成长生县还真有妖怪作恶？
几人面面相觑，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惶恐，乡野之人，最迷信妖鬼之说，如今这事儿就发生在自己跟前，想想就让几人不寒而栗。
徐二黑还是一副打死不愿相信的模样，横眉竖眼，转过脸去。
“任你如何说道，反正我是不信这世上有妖怪！”
“这世上怎么没有妖怪了？”
徐二黑话音刚落，打面铺竹帘里走出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相貌清秀，手中拎着个酒壶，慢悠悠地走过来，正是这面铺中的另一个伙计，方淮。
这方淮人长的俊俏，说话也招人喜欢，客人都喜欢与他说笑，面铺老板拿他当宝贝看待，看上去不像店中的小二，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只见方淮缓步轻移，身形虽看上去羸弱，脚下的步伐却稳稳当当的，到了桌前，先给葛老三斟上了一杯，干净利落，一滴不漏。
“三爷，您慢用。”
“嗯……”
葛老三满意地点了点头，显然极为受用。
“去去去，你懂个屁，小白脸儿，你见过妖怪？你倒是跟我说说这妖怪是什么模样，几个鼻子？几个眼睛？”
被这小娃儿呛了一句，徐二黑自然是不依不饶。
方淮白了他一眼，气鼓鼓地道：
“我没见过，我听镇西牵驴儿的许大爷说的，他见过！”
“嘁！”
徐二黑嗤笑一声，一把夺过方淮手中的酒壶，一股脑儿地向自己杯中倒去。
“听一个收死人头发的馊老头瞎胡扯，难怪！”
“你胡说！”
方淮涨红了脸，伸手就去夺酒壶，奈何力不如人，夺了半天，那酒壶还是在徐二黑手中纹丝不动。
徐二黑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地道：
“好哇，你若是真信这世上有妖怪，赶明儿你二黑叔碰上个漂亮女妖精，给你抓来当媳妇！”
“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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