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那感觉便如附骨之疽般悄然缠了上来。不是酒店大堂明亮却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也不是办理入住时前台小姐公式化微笑下不易察觉的审视。那恐惧更深、更冷，仿佛无数根无形的冰针，扎进我每一寸皮肤之下，无声地尖叫着危险。它并非来自某个具体的威胁，而是弥漫在周遭的空气中，附着在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身上——他们步履匆匆，表情漠然，一切都如此寻常，却又处处透着难以言喻的诡异。
“麻烦给我开一间房，要安静一点的位置。”我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过喉咙，在这过分安静的大堂里显得格外突兀。
前台小姐，一个妆容精致但眼神略显疲惫的年轻女人，抬起头，公式化的笑容纹丝不动：“好的，请把您身份证给我。”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探入外套内袋。指尖触到那张硬质卡片时，一阵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指尖窜上手臂。我强压着心头翻涌的恐慌，将它递了过去。她的手指修剪得很整齐，指甲涂着淡粉色的珠光，接过那张印着“李锐”名字的身份证时，指尖似乎在我的皮肤上停留了那么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是错觉吗？还是这无处不在的恐慌放大了所有细节？
“好的，李先生。”她低头操作电脑，键盘敲击声清脆而规律。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我的视线无法控制地扫过她身后墙上挂着的巨大消防疏散图，复杂的线条和标注像某种诡异的符咒。角落里，一个穿着深色保洁服的中年男人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巨大的绿植叶片，动作机械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他低垂着头，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我总觉得那阴影下的目光，正若有若无地粘在我的背上。还有远处休息区沙发上坐着的那个男人，翻着报纸，报纸的边缘被捏得发皱。他看起来心不在焉，但每一次报纸翻动的间隙，那目光似乎总在朝我这边飞快地掠过。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我努力挺直脊背，想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但身体内部的警报器却在疯狂嘶鸣：快走！危险！
“您好，已经给您办理好了，在5楼，房间号509。电梯在左手边，祝您入住愉快。”前台小姐的声音像隔着水传来，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她将身份证和一张薄薄的白色房卡递还给我。
我几乎是抢夺般一把抓过，冰凉的卡片和证件紧紧攥在汗湿的手心，那点微不足道的坚硬触感成了此刻唯一的锚点。“谢谢。”声音干涩得几乎劈开。转身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个看报纸的男人放下报纸，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下。心脏猛地撞击胸腔，我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加快脚步，几乎是冲向电梯厅的方向。
电梯厅的光线比大堂更暗，几盏嵌顶的筒灯大概有一半都坏了，剩余的光线昏黄黯淡，无力地投射在冰冷的金属电梯门上，形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墙面贴着暗色系的墙纸，图案繁复压抑，在光影下扭曲蠕动。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难以形容的陈腐气味，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若有若无的霉味。电梯门映出我模糊变形的倒影——一张苍白、惊惶、眼神涣散的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头发凌乱地贴在皮肤上，狼狈不堪。那是我吗？那个叫“李锐”的人？
我猛按上行按钮，焦灼地盯着上方跳动的红色数字：3…4…电梯运行缓慢，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在这片死寂中格外刺耳。每一次数字的跳动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走廊深处，通往安全通道的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像一个无声张开的口。我总觉得那黑暗里有东西在窥视。
“叮！”一声清脆的提示音，电梯终于到了。银灰色的金属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里面空无一人。我一步抢入，疯狂地按着关门键和五楼的按钮。电梯门缓缓合拢，将外面那片昏黄压抑的空间隔绝开，电梯平稳上升。密闭的空间带来短暂的安全感，但墙壁镜面里映出我惊恐万状的脸，那份恐惧如此陌生又如此巨大，几乎要将我吞噬。我到底在怕什么？为什么踏入这家酒店，整个人就像被浸入了冰水？
五楼到了。门开，走廊的光线比电梯厅更差。长长的通道仿佛没有尽头，两侧是紧闭的、一模一样的深色房门。头顶的灯光稀疏昏暗，大部分区域都沉没在暧昧的阴影里。地毯是深红色的，吸走了所有脚步声，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某种生物的皮肉上，令人心悸。空气更加浑浊滞闷。509……509……我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门牌号，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走廊深处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声？我猛地回头，只有一片沉寂的阴影。
找到了！509的门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模糊。我几乎是扑上去，颤抖的手将那张白色房卡贴近感应区。“嘀”的一声轻响，如同天籁。我立刻拧动门把手，闪身进去，反手“咔嚓”一声重重锁上，又挂上了笨重的防盗链。冰冷的金属链环扣入锁槽的声音，终于带来一丝虚脱般的安全感。
背靠着冰凉坚硬的门板，我大口喘息，仿佛刚从深水里挣扎出来。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钝痛。行李箱沉重的拉杆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脱，“咚”地一声闷响砸在厚厚的地毯上。我顾不上它，身体顺着门板滑下，瘫坐在地毯上，汗水浸透了内里的衣物，粘腻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剧烈的心跳才稍稍平复。我撑着门板，勉强站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把那碍事的行李箱推到靠窗的床边。窗外是城市迷离的灯火，隔着厚厚的遮光帘，只透进一丝微弱的光晕。巨大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身体和精神都像被彻底抽空。我把自己重重摔在床上，床垫发出轻微的呻吟。身体陷入柔软的织物，神经却依旧紧绷如弦。
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翻腾、碰撞。那深入骨髓的恐惧究竟是什么？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从踏入酒店那一刻就紧紧裹住了我，勒得我喘不过气。为什么总觉得有人在追杀我？那些模糊不清、一闪而过的面孔……拿着刀的男人？躲在阴影里的眼睛？这些破碎的画面毫无逻辑，却带着令人窒息的真实感。它们和我遗忘的事情有关吗？那答案……那答案似乎就藏在……遗忘的深处？一个模糊的念头浮起，却抓不住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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