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案后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我面前。
我还是坐着,只能仰头看他,像等待宣判。
「功德簿,你已誊录大半。」
他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目光落在我脸上,似乎比平时多停留了那么一瞬,「无需再耗于此。」
就这?我眨眨眼,悬着的心掉回一半,但没完全落地。
「那……那我以后干嘛?回孟婆亭子那边记故事?」
可我不想回去。天天听那些苦楚,哪有在这里……这里虽然也枯燥,但至少……
「不必。」他否定了我的猜测,转身走向书房一侧那排顶天立地的书架。
那里挂着不少卷轴,用不同颜色的绳子系着,蒙着一层淡淡的灰。
「这些是地府各司的职守纲要,年代久远,多有散佚或记述不清之处。」他抬手拂过那些卷轴,指尖沾了细灰。
「你的新差事,」他侧过头来看我,「将它们重新整理、勘校、补全。若有不明之处,可来问我。」
我愣愣地看着那堆看起来比功德簿还要古老难搞的卷轴,又看看他。
这差事……听起来好像……升职了?从抄写员变成……文书编纂?
「愿意干吗?」
他问。声音平平,但我好像听出了一丝极细微的、试探的味道。
「干!」我几乎是立刻回答,生怕他反悔,「我干!」
「嗯。」
他转回头,面对书架,但我好像看到他嘴角极快地弯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今日便可开始。那边有备用的空卷和笔墨。」
我放下笔,站起来,走到那排书架下。
抽出一卷沉甸甸的纲要,解开绳子,灰尘扑面而来,呛得我咳了两声。
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后,离得不远不近。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衣袍带来的细微气流和那股冷冷的香气。
「慢些。」他说了两个字。
我耳朵尖有点热,低头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卷轴捧到旁边一张空着的长案上,展开。
上面的字迹古老又潦草,还有些模糊不清的地方。
这活儿确实比光抄功德簿难多了。
我得仔细辨认,还得理解上面写的条条框框是什么意思。
遇到实在看不懂的,我就得硬着头皮去问他。
一开始还忐忐忑忑,但他每次都会放下手里的事,走过来,俯身看我指的地方。
他的解释总是清晰简洁,直切要害。
偶尔为了说明一条规则为何如此订立,他会多讲两句背后的旧案。
我听着,渐渐忘了紧张,有时还会追问一句「然后呢?」。
他便会多看我一两眼,然后继续往下说。
书房里不再只有沉默的抄写声。
多了我翻动陈旧卷轴的窸窣声,偶尔的提问,和他低沉的解答。
那个小白玉碟子,依旧每天都会出现新的点心。
有时我钻研卷轴入了神,忘了吃,他会屈起手指,轻轻敲两下桌面。
我回神,抬头看他。他目光落在碟子上,并不看我。
我就乖乖拿起来吃。
有一天,我遇到一组特别复杂难懂的条文,关于魂魄申诉流程的,牵扯到好几个司衙的职权交叉。
我埋头研究了很久,画了满纸的连线箭头,还是觉得理不顺。
「这里……」
我下意识地喃喃自语,眉头拧得死紧,「判官司复核之后,为什么要绕回稽核司再签一次?多此一举啊……」
「因为三百年前,曾出过一桩判官司与稽核司职权不清,互相推诿,导致冤魂滞留百年无法投胎的旧案。」
他的声音突然在我头顶响起。
我吓一跳,猛地抬头,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身后了,正低头看着我画得乱七八糟的纸。
「后来便增补了这条,以示牵制,明确责任。」他补充道,手指虚点在我画的一个圆圈上,「虽显冗赘,却必要。」
我顺着他手指看去,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话没说完,我忽然意识到我们现在的距离太近了。
他几乎是半环着我,俯身看着案上的纸。
我的后背能隐约感觉到他衣料的存在,那股冷香丝丝缕缕地绕过来。
我一下子僵住,大气不敢出,脖子都梗住了。他似乎也顿了一下。
然后,极其自然地直起身,退开半步,仿佛刚才只是寻常的指导。
「既已明白,便按此理清脉络,重新誊录即可。」
他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转身走回自己的书案。
我盯着面前鬼画符一样的纸,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乱跳,刚才那一瞬间的靠近带来的触感挥之不去。
他……是故意的吗?不像。那就是……无意间的?
我偷偷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卷轴上,手指却有点发颤。
之后几天,我有点没法像以前那样坦然了。
跟他请教时,总忍不住会留意距离。
但他一切如常,依旧是那副冷冰冰公事公办的样子。
让我觉得,大概真是我想多了。
也是,他是阎王,我呢?一个赖在地府不肯走、还得靠他「以权谋私」才能有点盼头的小鬼。
他可怜我,给我个轻松点的差事,偶尔发发善心指点两句,已经仁至义尽了。
这么一想,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不切实际的念头,又悄悄缩了回去。
我重新把精力投入到那些故纸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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