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城的夜像浸在墨汁里,浓稠得化不开,半条街都没灯火,唯余风在巷口呜咽,将远处犬吠撕成碎片,又卷着枯叶撞上墙角。
林昭立在县衙后巷的老槐树上,黑斗篷被穿堂风掀起一角,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蛇游过枯草。
青铜鬼面遮住半张脸,只余双眼如淬了冰的刀刃,在夜色中泛着冷光,死死盯着县衙后院那间锁了三道铁链的偏房——第三具尸体就停在里头。
他呼吸极轻,鼻腔里灌满夜露与腐叶的气息,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颈间那块青铜牌,隔着粗麻衣料,能触到边缘的刻痕,像一道旧疤在皮肤上发烫。
三日前他还在北境追着个炼尸邪修跑,八百里加急密令突然钉进他落脚的破庙梁上,箭尾震颤的嗡鸣还残留在耳中。
密令里夹着半片焦黑符纸,镇魔司“符纹比照录”的朱批刺得他瞳孔微缩:“阴罗引魂咒残章,与贞元七年灭门案同源”。
十年了。
他喉结动了动,仿佛又听见那夜火舌舔舐屋梁的噼啪声,母亲推他进地窖时指尖的颤抖,父亲剑刃劈入血肉的闷响——那声音,此刻正顺着风,从县衙深处隐隐传来。
夜风卷起斗篷,他翻身跃下树,靴底几乎没沾地便上了县衙屋脊,瓦片在足下发出细微的“咔”声,如踩碎枯骨。
院里点着三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在风中摇晃,七个差役围着火盆搓手,火盆里飘着焦黑的纸灰——林昭闻得出,是掺了人血的符纸,腥甜中混着铁锈味,熏得人喉头发紧。
他指尖微动,袖中显痕粉的瓷瓶轻轻一震。
“都闭紧鸟嘴!再传鬼取心的谣言,老子先扒了你们的皮!”县尉拍着桌子骂,声音在空旷院中撞出回响,却压不住火盆里纸灰“噼啪”爆裂的轻响。
“此非人祸,乃邪祟作乱。”
声音像块冰砸进热汤,冷得所有人一僵。
抬头便见屋脊上立着尊青铜鬼面,黑斗篷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如乌鸦振翅。
县尉手按腰刀,脸涨得通红:“哪来的神棍!敢在县衙撒野——”
一道寒芒破空。
玄铁令“当”地砸在县尉脚边,九叠篆纹在灯火下泛着幽光,映得他后颈发凉,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差役们“扑通”全跪了,县尉的刀“啷当”掉在地上,额角冷汗顺着下巴砸在玄铁令上,溅起一星微响。
“重验尸体。”林昭从屋脊跃下,黑靴碾过火盆里未燃尽的符纸,火星噼啪炸在靴底,烫出几缕焦味,“把赵三带来。”
赵三来的时候,手抖得像筛糠,指节泛白,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朱砂碎屑。
他是青阳城最老的仵作,从前验尸时连死者指甲缝的泥都要细查,此刻眼眶青黑,袖角沾着可疑的暗红——不是血,是用来掩盖阴魂气的朱砂,指尖触之微黏,带着淡淡的硫磺与骨灰味。
林昭扫过他发颤的指尖,想起密令里“血手莫七惯用活人胁迫”的批注,心里那团火又烧旺了些,舌尖泛起一丝铁锈味。
停尸房的门“吱呀”开了,铰链锈涩,像垂死之人抽气。
第三具尸体蒙着白布,林昭掀开的瞬间,一股阴腐之气扑面而来,赵三突然干呕,酸水从嘴角溢出,滴在青砖上“滋”地冒起白烟。
死者胸腹洞开,心窍空得干净,皮肉白得像泡了三天的浮尸,触之冰凉滑腻,肋骨间却爬满扭曲的阴符,在月光下泛着青灰,指尖轻抚,符纹如活物般微微蠕动。
林昭鬼面下的睫毛动了动——这些符纹的走向,和十年前父亲尸体上的咒印,竟有三分相似。
他喉头一紧,仿佛又听见那夜父亲最后的低吼。
“显痕粉。”他从怀里摸出个青瓷瓶,指尖蘸了些撒向伤口。
粉末落进血肉里的刹那,原本干涸的伤口突然泛起幽蓝荧光,暗紫色符纹从骨缝里渗出来,层层叠绕着组成半枚铃铛形状——阴罗教的标记,引魂咒的起手式。
那光映在赵三脸上,照出他眼底的恐惧与愧疚。
“这……这是邪术!”县尉瘫坐在地,裤裆洇出一片湿痕,声音带着哭腔,尿骚味混着火盆的焦臭在空气中弥漫。
林昭鬼面下的下颌线绷紧。
他记得密令里提过“血手”莫七,阴罗教外围执事,最善用活人威胁。
指尖轻轻搭上赵三手腕,能摸到那老人的脉搏跳得像擂鼓——不是害怕,是疼。
十年前他也这样,被母亲塞进地窖时,听见父亲的剑刃劈砍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莫七现在在哪?”他声音放轻了些,鬼面遮住的嘴角却抿成一条线。
“城……城西破庙,后半夜传信……”赵三话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咔”的脆响——是孙县令想从后窗翻出去,结果卡在窗棂里,裤腰带崩断的声音清脆得刺耳。
林昭转身。
孙县令肥硕的脸挤在窗棂间,涨得发紫,正拼命蹬腿:“本……本县公务繁忙,这……这验尸的事就劳烦镇魔司大人……”
“乌纱若比人命重,你早该下狱十次。”林昭一步跨到窗前,单手扣住孙县令后领把人提溜下来。
那县令脚刚沾地就软成一滩,抱着林昭的腿直磕响头,额头撞地“咚咚”作响,唾沫星子溅上林昭的靴面。
“考评?”林昭鬼面后的声音更低了,像淬了毒的刀,“三具尸体,三条人命,你怕的是考评,不是因果?”他甩开孙县令,转身对县尉道:“把赵三看紧了,他儿子在城西破庙。”又扫过缩成一团的差役们,“谁走漏风声,玄铁令先捅穿他的喉咙。”
夜更深了。
林昭走出县衙时,怀里的密令硌得胸口发疼,像一块烧红的铁。
他摸了摸颈间的半块铜牌,十年前的记忆突然涌上来——火光里母亲把他塞进地窖,父亲持剑与阴罗教徒缠斗,最后那句“昭儿,活着”被喊得撕心裂肺。
镇魔司分堂就在城南。
他仰头望了眼天空,月亮被乌云遮住半边,像极了十年前那个血夜。
风从巷口灌来,带着潮湿的土腥与远处焚香的残味。
鬼面下的嘴角抿成一条线,他加快脚步——该去查查“阴罗教残部活动图谱”了,有些账,也该清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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