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弱的苍白之色削减了肖瑜瑾嘴角的倔强和坚毅,让她俊美的脸庞多了几分令人怜惜的柔美。她身上的衣服被陈三用刀子划开许多口子,刚才强劲的戾气之风将那些口子又撕裂得更开了些。
我的手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到下巴,嘴里念经似的念着孔老夫子的非礼勿动,非礼勿动,非礼勿动,好吧,非礼勿动!
我恨恨地收回手,心想自己真他娘的虚伪!
下一秒,我就为自己的虚伪感到庆幸了——肖瑜瑾醒了。
与此同时,陈三也微微扭动脖子,嘴里发出颇为不雅的呻吟声,他好像也要醒了。
如此良辰如此夜,我还打算跟美人促膝相谈呢,怎能让旁人打扰?
我毫不犹豫地举起手,学着电视上武林高手的样子,朝陈三的脖子切了下去。不管力道对不对,好在陈三总算是又睡过去了。
肖瑜瑾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将陈三继续敲昏,瘫软在沙发上的身体艰难地动了一下。
我立刻扮出一副安善良民的模样,笑着扶她坐好。
“见到你对他没好处,还是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这句话绝对不是假话。
天下之事,但凡三分真掺在七分假里面,便谈不上绝对。
我自鸣得意,觉得自己是天底下口才最好的最佳损友。
肖瑜瑾没有理我,稍微坐起靠在沙发背上,咬着唇缓缓问道:“说吧,我弟弟是怎么死的?”
我神情黯淡地将肖瑜涵的事,以及我来这里的由头和目的全都告诉了肖瑜瑾。但不管我如何小心翼翼地避重就轻、轻描淡写,却终究改变不了肖瑜涵已经死了的事实。肖瑜瑾还是在我的讲述中泪流满面。
一滴滴泪水,宛若雨后落在出水红莲花瓣上的水珠,清风拂过,水滴在粉嫩的花瓣上摇摇欲坠。
天气娃娃似乎是在跟母亲闹脾气,刚停一会儿,突然又滴答滴答地下起雨来。雨水如注,打得花瓣七零八落,几欲凋落,令观者着急却无可奈何。
“为什么?为什么?他为什么那么傻?”
无语问苍天。
“他不希望你背着污名死去,更忍受不了害你的人还逍遥自在地活在人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我陈述着苍白无力的语言。
“可我更希望他好好活下去!”
无语凝噎。
“我当然恨!她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那样羞辱我,我心里怎么会不恨?我恨不得死后化作厉鬼将她们一个个都生吞活剥了!可是,当我看到小涵趴在我尸体上痛哭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不该冲动地触摸死亡,但一切都已经晚了。我不想报复了,我什么都不想了,我只希望小涵能好好地活下去。
“这些年,我一个人带着小涵,赚钱养家,供他上学,真的很辛苦,很累。小涵上高中那会儿,为了支付他的学费和生活费,让他安心读书,我甚至每天打三份工,一天到晚连轴转。有时候走在路上,我觉得自己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立刻倒在路上睡着了。可是,我知道自己不能睡。
“后来,小涵终于大学毕业,出息了,我也轻松了,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睡不着了。每天晚上,我都瞪着眼睛等待天亮,对黑夜越来越恐惧,大早上还要装作刚睡醒的样子给小涵做早餐。
“灵魂脱离肉体的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很轻松,有种解脱的感觉。我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以前的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那一刻,我只想任由灵魂循着那指引和呼唤,去我应该去的地方,走我该走的路……可是,为什么,小涵为什么要……”
肖瑜涵是我跟师傅一起渡过河的,他的阳寿到了,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我想告诉肖瑜瑾,肖瑜涵的死是命中注定的,不是她的错,但最终还是没说。
知道是谁的错,不是谁的错又能怎样?
肖瑜涵说过,他姐姐很喜欢读书,但是因为他,姐姐放弃了一切,很小的时候就辍学赚钱供他读书。但即使再苦再累,肖瑜瑾也常常拉着弟弟教自己认字,认真地读自己可以接触到的每一本书。肖瑜涵上大学后第一次打工挣钱给姐姐买礼物,买的就是一本书。
肖瑜涵死了。对于肖瑜瑾而言,她的小涵死了,她倾注一生的心血、她的信念以及希望都死了。
冰冷残酷的现实不需要语言谄媚的辅助,它那蛮横强大的杀伤力足以击败任何坚固的防御。更何况,现实面前,从来就没有防御。
安静的夜,轻轻的啜泣。
“小涵让你把他写的帖子发到网上去?”许久,肖瑜瑾终于抬起头,问道。
我肯定地点点头。
“别发。”肖瑜瑾轻声地说。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问了一声。
“还是不要发了,”她像是自言自语地重复道,“发了警察就会知道,警察一旦知道了,所有人都会知道小涵是杀人凶手了。”
“可就算我不发,警察迟早会查出来。”
“钱你拿走吧,能瞒一天是一天。”
“可是……”
我犹豫了。肖瑜涵给的钱让我办两件事,第二件事是把钱送人,钱数不定这事本来就不好办。如今第一件事还办不成,我怎么好意思拿钱?
“你要是真想心安理得,那就帮我办一件事吧。”
果然是从小就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女人,一下子就看透了我的心思。
可是,就算我不好意思拿钱,也不能随便什么事都帮她办吧。
“你先说是什么事?我考虑一下。”
肖瑜瑾顿了顿,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带我回地府。”
“什么?回地府?”
我说的是客气话,其实表达的意思是,你丫发什么疯呢!好不容易摆脱魔雾区,就在人间好好待着,等阳寿到了再回去投胎重新做人,现在回去受罪找虐啊?
“小涵已经不在了,我待在这人间也没有什么意思。”肖瑜瑾的语气很坚定,很平淡,平淡得我甚至怀疑是自己疯了。
“可你阳寿未尽,回去也只能留在魔雾区里受罪,那滋味……”
肖瑜瑾把身体朝沙发里面缩了缩,留恋地环视一下她熟悉的客厅:“那滋味,确实不好受,可在这里,我心里更难过。”
我心里一颤,终究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做这缺德的事,便无赖地说道:“要回地府你自己回去,我不带!”
“我若自己回得去,还会求你?”肖瑜瑾突然惨然一笑,唇角微扬,扬起的,尽是深深的无可奈何。
“你什么意思?”
“我跟你说过,我的灵魂刚一离开肉体,就在一股力量的指引下去了地府。可是现在,那股力量,那个声音我丝毫感觉不到,听不到,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去。”肖瑜瑾的身体忽然颤抖起来,“而且,虽然我昨天才回到这里,但总能隐隐感到附近存在着另一股力量,一股很可怕和很压抑的力量,那力量好像随时都在准备着将我撕裂。”
她刚刚回忆魔雾区的浓雾时,身体也只是稍微缩了缩,此刻却对一股神秘的力量表现得这么害怕,那究竟是怎样一种可怕而巨大的力量?
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转瞬即逝,我没有抓住。
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肖瑜瑾,我突然觉得她浑身被一层浓雾笼罩着,那浓雾很厚很厚,全是我看不懂的谜团。
先不说令她害怕的那股可怕的力量是什么,或者是否存在,她的出现本身就太可疑。难道真的如她所说,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不管她知不知情,她自己是无法走出魔雾区的,更没办法闯出鬼门关。一定是有人把她从地府带了出来,而且送她回到了家里。
魔雾区一直是地府的非官方禁地,整个地府都知道那不是犯傻充愣惹事逞能的地方,能将肖瑜瑾从魔雾区里救出来,并带出鬼门关,这个角色的实力一定不小。
可是,这个角色是谁?为什么要救她?
她昨天刚回到家,我今天就来她家偷钥匙,这个时间好像有点儿太寸了,真的只是巧合吗?
若不是巧合……
肖瑜瑾刚刚暴走时释放浑身戾气的可怕场景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恐惧,深深的恐惧突然袭上心头。
难道是鸟嘴,或者他的那几个兄弟动的手脚?敢进魔雾区救人的,整个地府除了几位阴帅,以及高高在上的王爷之外,恐怕不会有其他人了吧?
那些王爷们自然不知道我是哪根葱那颗蒜,而阴帅中跟我有过节的,无疑就是鸟嘴了。
一想到这里,我不免深深后怕起来,同时心里不停地埋怨丫头。
我向来过着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生活,从未认真去想过什么事情。这一夜,我觉得肖瑜瑾身上谜团重重,尝试着梳理出事情的脉络,自以为触到了真相的面纱。甚至还得意洋洋地为自己的推理深感自豪,恨不得立马长翅膀飞回三途河告诉老蔡我的伟大发现。
我看到了肖瑜瑾的谜团,却未想过自己身上的谜比肖瑜瑾不知道要错综复杂多少倍。
肖瑜瑾走出魔雾区走出鬼门关可疑,难道我游走于生死两界之间就不可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