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的所见所闻，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终我一生也无法忘怀。
许彬以一个奇怪而扭曲的姿势趴在地上，距离我所站的位置只有一米有余。
他的脑袋歪着，睁着圆眼睛侧头看着我，嘴边竟然挂着微笑，不是那种诡异的微笑，而是很真诚、很释然的微笑，仿佛终于从恶梦中解脱了一般的微笑。
他履行了诺言，真的赶上我了，用生命证明了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个真理。
在这个漆黑清冷的早晨，借着宿舍楼窗户透出来的光亮，我看到他的后脑变形了，几粒骨肉的碎块洒落在水泥地面上，红黑色的液体从他的头颅下流出，从他的眼角里流出，从他的口鼻间流出……
我当时并不确定他真的死了，因为他的小指还在轻轻颤动着，似乎是在跟我开玩笑，虽然他从未跟我开过玩笑，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死后的神经反射。
温热的液体从我的额头上滑落，将我的眼前染成一片红色，铁锈的味道冲入我的鼻孔，让我的胃部剧烈地抽搐起来，我像一只烧熟的大虾般蜷起身体，弯下腰，对着地面干呕，酸苦的气息从我的体内涌出，吐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住在宿舍楼一层的宿舍管理员大概是听到了声响，披上衣服走出来，一眼就看到我蹲在那里，立刻指着我吼道：“你哪个班的？怎么还不去跑操？想停学是不是？”
吼完之后，他才发现我的校服有些别扭，怎么有大片大片的红色？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看到趴在水泥地面上的许彬，短暂的惊愕之后，立刻就吓得慌了神，嘴唇打着哆嗦，像女人一样尖叫起来：“来人哪！来人哪！有人跳楼了！快来人哪！”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刚才吼我的气势荡然无踪，等远处影影绰绰的人影向这边跑过来，马上就一头扎回他的宿舍管理员休息室，既不试图抢救地上的许彬，也不来安慰我这个近距离目击者，而是像鸵鸟一样躲了起来。
我体内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两眼直直地瞪着近在咫尺的许彬。一个刚才还在说话的人，两三分钟后就变成了一具逐渐冰凉的尸体。
我心中想了些什么？我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脑子里一片木然，就像一台破旧的录音机，反复回放着刚才许彬与我的对话，反复回放着他的笑容，一遍一遍地往复循环。
许彬说，你们班集合得早，晚了要吃处分的。
我明白了，他是想把我打发走，打发我离开，以实现他的自杀计划。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在我眼前逝去了。
我暂时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过了数分钟，首先赶过来的是领操的体育老师，他们看到这个状况也是没了主意，有个五大三粗平时吆五喝六的老师还当场吐了出来。
后来有人把满身是血的我拉到一边，开始打电话，他们并不是直接报警，而是先给校领导打电话，问怎么处理这事。
那边电话说什么内容我没有听到，反正电话结束以后，有个体育老师把我带进宿舍楼里一间堆放杂物的储物间，什么也没说，就把我关在了里面。
也许你们会问我，为什么我不报警？因为我没手机，我们一中的学生是不允许带手机的，即使带了手机，也只能寄存在班主任那里，平时想打电话只能用200电话卡，而我被关的这间储物间里可没有固定电话。
许彬在我眼前自杀，对我的精神造成了太大的冲击，我像行尸走肉般任由他们摆布，灵魂仿佛游离于身体之外，有个体育老师还指着我说，说这孩子估计已经傻了，别再吓出毛病来。
我的嘴唇直哆嗦，在储物间里抱着头席地一坐，用手指甲使劲掐着太阳穴，过了好半天，疼痛感才勉强将我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我渐渐恢复了一些思考能力。
我身上的血已经慢慢干涸了，我在脸上轻轻一搓，就能搓下红褐色的血渣。
我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刚站起身，眼前突然一阵眩晕，太阳穴突突直跳，脑袋里面疼得厉害，差点摔倒在地，我连忙扶着墙，等血压平稳下来，挪到储物间的门旁，用手一拧门把手，门打不开，被反锁了。
我敲敲门，沙哑着声音说：“外面有人吗？我想洗洗脸。”
我知道外面是有人的，因为我能听见中年男人低沉而快速的说话声，还能听到有人小跑着在走廊里穿梭的声望，但无论我怎么敲，就是没人给我开门。
大约又过了几分钟，门锁咔嚓一声被转动了，储物间的门被推开，一位五十来岁头发半秃戴着大方框眼镜的中年男人走进来，挥手让其他人等在外面，随手关上了门。
我见到这个人，马上站直了，双腿并拢，双手垂于裤线，作出规规矩矩的立正姿势，手心里冷汗频出，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就像是我犯了错一样。
这个中年男人是我们的年级主任，名叫孙德，私下里学生称他为“座山雕”，你想想我们有多怕他，没有一个学生愿意犯在他手里。
关于座山雕的传说很多，甚至到了真假难辨的地步。坊间传言，有新入学的女生想家了、想爸爸妈妈了，白天不敢表现出来，夜里熄灯以后就躲在被窝里轻轻抽泣，这时只要旁人轻轻说一句“座山雕来查寝了”，不管真假，这女生都能吓得立马抹干眼泪，捂着嘴巴，止住哭泣声。座山雕的可怕，从这传言里就可见一斑。
“你叫什么名字？”孙德盯着我的眼睛问道，而我则避开了他的目光。
简洁、干脆，不拖泥带水，确实是座山雕的风格，似乎我们这些学生不值得他多浪费一句安慰的口舌。
“方明涛。”我小声说。
“你认识跳楼的？”
我不由地感到一阵悲哀，我想说那个人有名字，叫许彬，不叫跳楼的，但是我不敢。
我点点头，“我们一个宿舍的。”
“他为什么跳楼？”
我摇头，“我不清楚。”
“他跳楼之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他说让我先下楼，别耽误跑操……”
我说话时一直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他，也看不到他说话时的表情。
座山雕在狭小的储物间里来回踱着方步，每踏一步，我的心就跟着颤抖一下，对许彬的同情已经大部分变成对我自身命运的恐惧，我会受到什么处罚么？
“走，去你们宿舍。”
他猛然拉开储物间的门，外面有两三个体育老师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没想到座山雕开门速度这么快，一点征兆都没有，连忙住了口，跟我一样低下头。
而我趁这个机会，稍微抬起头，瞟了一眼座山雕，只见他满面阴霾，藏在大眼镜框后面的小眼睛不怀好意地扫视着这几个体育老师，半响说道：“管好自己的嘴巴，别乱传闲话。”
体育老师们唯唯诺诺，不敢多说什么。
座山雕往门外走了两步，又回头补充说：“刘老师，一会儿把在场所有老师的手机收上来，暂时由我保管。另外通知下去，今天所有老师不得请假离校。”
被叫到的那位刘老师脸色僵了一下，然后马上应道：“是，是，我知道了。”
我装作没听见，没看见，当先上楼梯，座山雕跟在我后面，我不敢走快了，怕他跟不上，也不敢走慢了，怕他认为我是故意耽误时间。
就这样一路无话上到6楼，来到613房间前，我的心里骤然一紧，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我临走前，对许彬说：“走时别忘了锁门。”
613的房门锁着，他走时真的没有忘了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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