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我给了他钱,一次性把孽缘还清了,他答应以后不会再无缘无故纠缠你了。”
我心里一阵泛酸,说:“娘,你在那边,哪儿来的钱呢?”
娘说:“傻孩子,娘跟小鬼用的是同一种钱,就是纸钱,冥币。”
“哦,是这样啊,可……可你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也很少有人给你烧纸,哪儿来的钱呢?”
娘说:“我手头是不多,可有个好姊妹,前几年死了,就埋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是她借给我的。”
我沉吟了一阵,说:“那好吧,等我安静下来,就给你多烧纸钱,也好偿还给人家。”
娘说:“我这边就用不着你惦记了,以后你就是那户人家的儿子了,好好孝敬人家才是正事。”
我说:“都是狼爹逼我过去,其实我自己养活自己就行了。”
娘说:“你还小,不知道活在阳世间有多难,挺过来很不容易的,所以还是借着这身表皮,去给人家做儿子吧。”
我嘟嘟囔囔,一脸的不情愿。
娘又说:“我们化作了鬼魂,是受管制的,冥界的戒律很严,搞不好就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那样就永世不得超度了,所以没法帮到你。”
我刚想说什么,娘仓皇闪身,消失了。
看娘的表情,一点都不情愿,她一定是被强行带走的,我还隐隐听到了脚镣的哗啦啦声。
“放开我娘……放开我娘……”我惊呼着爬起来,追赶到了洞口。
眼前一切如旧,清清明明,这才知道,或许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我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啃过了几个野果之后,便走出了洞穴,朝着那个陌生的村子去了。
昨夜有老狼一路说教,也没觉得路有多远,这时候独步而行,才知道那个村子离得很远,感觉像有三四十里地的样子,并且路面坑洼不平,难走得很。
等赶到村口后,看了立在路边的石碑上写着“狼山峪”三个字,心里凛然一动,想到,或者自己命中注定就与这个村子有缘。
日挂树梢的时分,我赶到了那户人家。
进了院落,看到屋门禁闭,上头还落了一把锁。
再转到牛棚那边,里面也是空空荡荡,连老牛也不在家。
我有点儿心灰意冷,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思量着见到新爹娘的情景,把狼爹教给我的那些瞎话反反复复背诵了几遍。
直到日落黄昏之时,一阵踢踢踏踏的声响传了过来,猛然抬头,我看到那头老牛进了院子。
老牛瞪大眼睛望着我,昂起头,哞哞地叫了两声。
紧随其后,一个比亲娘年轻漂亮的女人走了进来,还站在牛屁股后头,就愣住了。
那表情,简直就跟见到了鬼怪一模一样,面色煞白,两眼呆直,下巴不停地噏动着。
我站起来,走过去,泪如雨下,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娘。
女人没有反应过来,我噗通一下双膝跪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撅着屁股,双手掩面伏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你……你是……这……这……”女人不慌乱地俯身拉我,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我的胳膊。
“娘啊,我是你儿呀。”
“你是我儿?”一听这话,女人松开手,一连退后了几步。
“是啊,我是你儿啊,我回来了。”
女人瞠目结舌,脸上没了半点血色,她竟然膝下一软,坐到了地上,放声嚎哭起来:“儿呀,是娘对不住你呀,可娘那样做,也是被逼的呀,你就饶了娘吧,你都做鬼这么多年了,干嘛又回来吓唬娘啊……”
“娘……娘……我不是鬼,真的不是鬼。”我解释道。
“你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不是鬼是啥呀?”
“娘,我没死,真的没死,你别哭……别哭,听我慢慢说给你听。”我爬到了她跟前,攥住了她的一只手,说,“娘,鬼是没体温的,你试试我……试试我的手,是不是热乎着呢?”
女人的手一哆嗦,随后又大着胆子摸了起来,手心手背摸了个遍,又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
“娘啊娘,你就放心好了,我是人……是人……是你亲生儿子回来了呀!”
女人还是不放心,又在我额头上摸一把,再捧起我灰突突的小脸蛋儿,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阵子,脸上这才有了活色,说:“是……是像俺家儿子。”
“是啊,娘,我就是你儿子。”
“那你把褂子脱下来。”
“脱……脱褂子干嘛呢?”
“先别问为什么,让你脱你就脱。”
我有点心虚,不再多嘴,默默脱起了褂子。等我把脏兮兮的身子露出了,背向女人时,她竟然啊地惊叫了一声。
难道她看出了啥破绽?
难道我身上还有狼毛?
难道……
正猜疑着,女人一把抱住了我,惊叫道:“儿呀,是你……真的是你呀,你背上的那块胭脂记还在呢。”
我这才踏实下来,软软地叫了一声娘。
她应一声,自言自语说:“我不是在做梦吧?这是真的吗?这怎么……这么可能呢?人都死了七八年了,咋就回来了呢?”
站在一旁的老牛突然哞哞连叫了两声,围在我身边转了起来。
女人突然推开了我,怔怔瞪着我,问:“你……你这是从哪儿来?”
我说:“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
“很远很远是什么地方?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说:“我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地方,是在一座高高的山上,山上有座道观,道观里有个老道,是他要我来认祖归宗的。”
听到这儿,女人退后一步,跟在老牛后头,围着我转起了圈。
就在这时,一个白发老太太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看上去有三四岁的模样。
女孩远远地喊起了一声娘,就眨巴着一对大眼睛,呆萌萌地望着我。
老太太没说话,皱起眉头注视着我,两只眼睛虽然很浑浊,却透着逼人的寒光。
女人叫了一声娘,那声音颤颤点。
老太太没吱声,闭上眼睛,掐指念叨了一阵子,然后声色俱厉地对我说:“实话告诉你吧,我虽算不得高人,但也会一些仙术道法,你是鬼怪也罢,是上仙也好,不要伤害他们,要不然,我可就不客气了!”
这才知道,老太太是女人的婆婆,也就是我的奶奶,她是个神婆,虽然不知道她的道法有多深,但她的威吓,我并不害怕,因为我压根就是个凡胎,一脸无辜地说:“奶奶你用不着吓唬我,我是这家的儿子,真的是这家的儿子呀!”
老太太满目狐疑,前前后后打量着我,说:“你说是就是了?她家儿子一下生就死了,咋就突然活蹦乱跳的回来了呢?这不是鬼话是啥?”
我说:“当时我并没有死,又活过来了。”
老太太说:“谁信呢,是我跟老头子亲手去埋的,还刨了一个半米深的坑,就算你之前没死,埋进去后,也会憋死的。”
我说:“当时正巧有一个老道路过,他有一双窥地之眼,看到我还没死,正在土里乱动呢,就把我挖出来,带走了。”
老太太问:“那你不好好跟着师傅诵经修行,怎么就突然回来了呢?”
我装出一副哀伤的样子,说:“师傅圆寂了,闭眼之前把真相告诉了我,并打发我回来找你们,再说了,师傅说我没有慧根,一直让我挑水劈柴,干些杂物,从来不教我佛法。”
“那你能说出师傅的法号吗?”
“哦,他法号叫悟本。”
眼见着太阳就要落山了,看上去老太太有些着急,我明白她着急的意思,万一我是鬼怪,等阴气升上来,那就可以大开杀戒了。
她站定了,眼珠转动了一阵子,对着儿媳妇说:“你去拿把刀子。”
儿媳妇惊恐地问:“娘,你别……千万别干傻事啊。”
老太太说:“你以为我想杀了他呀,我才不那么傻呢,万一……万一他真的是我孙子呢。”
“那你要刀干嘛?”
老太太没好气地说:“别问那么多,让你拿你就拿!”
儿媳妇应一声,转身开门去了里屋,不一会儿便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出来了,随手递给了婆婆。
我一看那锋利的刀刃,头皮发紧,浑身发麻,直想尿裤子,真担心老婆婆会没头没脸劈向我。
老太太握着刀把,有意在我眼前比划了一下,然后又扭头对着儿媳妇说:“你把妞妞送到王麻子家,他八字硬。”
女人答应一声,牵着小女孩的手就往外走。
老太太又吩咐道:“把你爹也喊过来,加加步,赶紧了。”
女人答应一声,拖着女儿就出了门。
不知道为什么,老牛看到老太太玩起了菜刀,放一个响屁便窜进了牛圈里,站在料槽边,眼巴巴我这边看着。
老太太仍是一脸阴冷,手中掂着菜刀,直直盯着我,那眼神分明在说:你这小鬼,还想装人是不?那好,一会儿就让你下地狱!
我不知道她接下来要演哪一曲,心里没底,身上直冒虚汗,真想一走了之,万一被劈成了两瓣,或者剁成了肉泥,那可就枉费了狼爹的一片养育之恩。
我咧嘴苦笑着,本想说些啥,可双唇冻僵了一般,只是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来。
正在僵持着,女人领着一个白发苍苍的高个男人进了院子。
男人进门后,呵斥老太太:“老婆子你别胡来,快把手里的菜刀放下!给我放下!”
老太太说:“我怎么就胡来了?”
“不胡来你拿刀对着孩子干嘛?”
老太太口气轻松下来,说:“这不,孩子回来了嘛,我杀鸡给他吃。”
我这才松了口气,尿意随之也没了。
儿媳妇问:“娘,你真要杀鸡?”
老太太说:“嗯,是要杀鸡,那只芦花大公鸡呢?”
儿媳妇四下里扫视了一圈,指了指草垛后面,说:“那不……那不……在那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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