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南开了家纹身店，只洗，不纹，生意很惨淡。不过没办法，规矩是我爷爷定的。
我爷爷在世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叫因果报应。他说，这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纹身行当也一样。
爷爷说，人身上的胎记，和洗不掉的疤痕，是前世作孽留下的报应；为了遮瑕或美观，在这些疤痕上纹身，又是今生对自己身子造的恶业。
自然，也是要遭报应的。
纹身行当，禁忌繁多。稍有不慎，所纹的神灵非但佑护不了纹身人，还会反噬其身。
这便是现世报的一种体现。
而洗掉这些纹身，绝不只是表面清洗那么简单，还要用我们徐家的祖传手法，将缠绕在纹身人身上的恶业，甚或说恶灵清除。
爷爷说，这么做确实吃力不讨好，但没办法，这是在积德，给子孙后辈留条活路。
每次爷爷这么说，总会一脸无奈，充满了救赎的意味。
爷爷是个怪人，除了纹身店只洗不纹外，他还给我定了三条铁律：第一，不是传统刺青，不洗；第二，心不诚，不洗；第三，名字里带“善”的女人，不洗。
前面两条规矩，我还能理解，可这第三条，无根无据的，我如何也想不通。
本想问爷爷什么原因，可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匆忙驾鹤西去了。
爷爷临终前，将纹身店托付给我。因为这些苛刻得近乎无理的规定，我这纹身店开得跟古董店似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虽然落了个清闲，但生活越来越捉襟见肘。我几乎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更别提出去花天酒地，或者和女孩子花前月下了。
就在我穷得准备另谋他业时，事情却忽然有了转机。
那是个照常没生意的下午，我正准备提前关门，门帘子却被一个女孩子掀开。
进来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有些婴儿肥，绑了个马尾，皮肤白皙，身材娇小，身上还穿着本地高级中学的水蓝色校服，看起来乖巧文静，是我喜欢的类型。
只不过，女孩身上看不到青春期少女该有的活力，反倒有些病怏怏的。
进门的瞬间，我俩同时一愣。
我发愣，是因为在我的印象里，纹身的，要么是五大三粗的社会小混混，要么是标新立异的时尚达人，跟这种乖巧的学生妹，应该八竿子打不着；她发愣，或许是因为她也没想到，纹身店的老板，会是个这么年轻的男人。
见我盯着她看，女孩慌忙错开目光，脸一红，看着地面道：“师傅，您这儿洗纹身？”
我点点头。我其实不怎么想搭理她。我爷爷说过，干我们这一行，讲究开门红。这第一桩生意不仅要打得响，还要能立威。说白了，就是得挑个狠角色，不但得镇得住人，还得镇得住鬼。
眼前这女孩子娇滴滴的，只怕缠着她的也是个小鬼。我可没工夫跟她瞎耗。
只不过，送上门的生意，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更何况，我这儿都快揭不开锅了。
这么一想，我立马换了副笑脸，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问：“说说吧，怎么回事？”
女孩指着椅子，示意自己想坐下来说，仍旧不敢抬头看我，垂着脑袋道：“是这样的，我之前因为身上有疤，找纹身师纹了个菩萨。本来倒也没什么，可这几天，我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梦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背对着我，蹲在我小腹上，有时还会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我。我去庙里找人问过，那人说我被脏东西缠上了。她解决不了，让我来这儿。”
我皱了皱眉：“什么人？”
女孩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不过看着不像庙里的。还有……她不让我说。”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爷爷说过，英雄不问出处。女孩口中的高人，或许是爷爷故交，在帮我揽生意。我们拿人钱财，只管与人消灾就行，没必要对别人的家世来历刨根问底。
我见女孩始终十指紧扣，有些拘谨，微笑道：“你别紧张。纹哪儿了？”
女孩忽然满脸绯红，指着自己的小腹，声如蚊蚋地道：“这……这儿。”
我顿时心里一沉。
爷爷在世时告诉过我，纹身行当里，属邪龙、关公和菩萨，法力最强。如果纹身师道行不高，或者纹身人本身的命格和五行，与所纹的神灵相煞相冲，最好不要轻易尝试。
而像菩萨这样的保护神，虽然依纹身手法，讲究一个“抱”字，但也不能“抱”在前胸，更别说纹在身上其他更“脏”的部位。因为这样做，是对菩萨的大不敬。菩萨怪罪下来，非但保护不了主子，反而会迁怒于纹身人。
纹身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分明是有意想害这女孩。
听我这么一说，女孩也慌了，带着哭腔问：“可我跟他无冤无仇的，他干嘛要害我？”
我心里冷笑：即便纹身师不是有意害她，但俗话说得好，“无商不奸”。用菩萨来驱邪，一劳永逸，而且价格昂贵，能大捞一笔，绝对是推销首选。至于之后客人会出现怎样的状况，纹身师一概不管；就算出了事，也可以用一句“命中相克”来搪塞。
这也是我，和我这家纹身店存在的意义。
在小腹上纹菩萨，已然犯了大忌；这洗菩萨，只怕更是逆天之举。
我让女孩把纹身全露出来，我必须得知道，她身上纹的是哪位菩萨。要是性情温和，我还能好言劝走；要是是个不讲理的主儿，我可犯不着因为一单生意，把自己也给搭进去。
女孩却扭扭捏捏，坐着没动，像是不太愿意配合。
我以为她信不过我，摇头叹道：“你要是没想好，改天再过来。”
女孩沉默了半晌，忽然抬起头来，咬着下唇，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那一瞬间，我竟分辨不清，她眼神里究竟是恐慌、害羞，抑或是嗔怨、悲愤。
没等我回过神来，女孩已经将上衣卷到胸脯下方，又将底裤，缓缓拉到了大腿根部。
一副轮廓分明、色彩饱满的青黑色人像，出现在女孩平坦白皙的小腹上。
人像有种诡秘般的美，加上扑鼻的少女体香，让我瞬间喉咙干渴，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好在戴着口罩，女孩看不到我脸上的表情。
我平复了下心情，说了声“得罪”，弯腰往女孩的小腹看去。
小腹上的人像呈坐莲状，双目微眯，袒胸露乳，一只手合掌垂于胸前。脑袋后有个如佛光般，正圆的光晕。看起来，确实像是佛宗里的菩萨。只不过，令我感到诧异的是，这菩萨的面相看起来一点都不慈祥，反而青面獠牙、凶狠狰狞。不似菩萨，倒像是某位凶神。
人像的另一只手，如同寻常人家的农妇一般，将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轻轻搂入怀中，似是要给孩子喂奶。孩子的一只脚，踩在人像的膝盖上，伸长了脖子，像是要用嘴去够人像的胸脯；另一只脚，却有意无意地，垂到了女孩最私密的所在，显得既俏皮又奸猾。
我尽量让自己心无旁骛，摇头叹道：“你刚才说，这纹的是什么？”
“菩萨啊，送子观音。”女孩脸上红晕未褪，莫名道，“怎么了？”
我在脑海中细细回想，当初爷爷留在刺青图集里的图案，心中已然明白了大半，也理解了纹身师为什么非要纹在这儿的原因，苦笑道：“美女，你被人骗了。这可不是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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