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准八点,我迈上县政府二楼楼梯尽头想左转去陈主任办公室报到。
“找谁?”
一声断喝从正对着楼梯口的县府办值班室传出。
我愣了一下,停住脚步扭身探看,见是那天阻拦我和云倩见陈县长的那个工作人员斜靠在竹藤靠背椅上。我以为昨天刚跟他打过交道他会认得我,于是边往前走边答道:“找陈主任。”
那人疾步跟了出来,大声喊道:“喂、喂——,你这人怎么回事?停住!”
我停住,他立马横在我前面,还是用昨天办法对付我,手拽住我的手肘部把我往楼梯口方向推。
“我就是昨天在陈县长办公室里那个•••••••”我说,“我们见过面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走走走——,”他不容分说,继续拽我推我。
我觉得无地自容,心里有点火,想起刚才临下车时云倩交代要和气不要冲动的话,便只好沉住气,冷冷阴阴地说:“我找陈主任报到的!”
“还没到,”他见强硬起来便有些怯,松开了手,独自走向值班室,“进来等一会儿吧。”
此人壮实,皮肤黝黑,小眼,厚眼皮•••••看到他的厚眼皮,我原谅了他的鲁莽,——听人说厚眼皮的人不聪慧。
我看了下手表,已八点十分,便咕噜道:“都十分了……”
“都在楼下做卫生。”他打开电视看。
过一会儿,七八个男男女女陆续来了,多数都拐进来跟在那里看电视的臭小子搭讪一二句,走时顺便看了我一眼。我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他们管那臭小子叫“刘岩弟”。这刘岩弟总是对那些人爱搭理不搭理的,给人感觉他很了不起。我想,值班室的工作人员“牛”什么呢,跟张金弟厂里的门卫还不是一个样。我冷冷地瞪他,也许他有所感觉,很不耐烦地训道:“看外面,看他来了没有……”
“那我去他办公室门口等,”我边说便往外走去。
“呃、呃,你别走!”他喝道。
我不理会他,径直往陈主任办公室方向走。
他又追出来,拽住我,训道:“你不能这样蛮走蛮去的,这是县政府,不是菜市场!”
“他找陈主任,陈主任在呀,把他带过去就是。”一个老年妇女站在挂着“机要科”的办公室门口说。
我在几双好奇的眼睛盯视下跟随着刘岩弟这个臭小子走到门框侧上方挂着一块白底黄字写着“主任办公室”的牌子的门前。
他敲了敲紧闭的门,待里边传出“请进!”后,他说了声“有人找你”便自个儿走开。我横了他一眼,他溜进就近的办公室去了。
门开处,那天曾见过面的中年汉子用疑惑的眼神打量我,问:“你是••••••”
又忘记了?县府办的人都得失忆症了不成?我赶紧自我介绍:“陈主任,我叫姜德华,前来报到。”
他听得满头雾水,边在搜索记忆边往里走,嘴里嘟噜着什么。我跟在他后面,他示意我坐在他办公桌斜对面靠在窗户边的木沙发上。他看着我良久,蓦地,笑逐颜开:“哎約,你就是陈县长说的那个小姜呀•••••••”他走近我,握手、拍肩,显得特亲切。
“是,陈主任,我叫姜德华,前来报到。”我就差没有跟他立正行军礼。
陈主任走回他的办公椅坐下,望窗外在思索着什么。
“你稍等,”他说罢,拉开门便走出去。
陈主任办公室何以比室外暖和多了?原来墙壁上挂着一台空调呀。我盯着壁上吱吱响的空调,想象着将来有了这种空调吹送暖风的冬夜里看书写字还有和云倩赤条条在床上的惬意,陡然生出将来要当县府办主任的念头••••••江南的冬天可不好熬啊!昨晚云倩在我宿舍老喊冷,还说若有空调就好了。我说那不是冷上加冷了?她直笑我没见世面,而我还跟她较真说不可能。要不是她不跟我继续理论下去,还说不定我们两个会因此吵了起来。难得她包容、大度•••••哎,良种场那偏僻之地!好在那即将成为“故地”了。
门开处,陈主任进来了。
我站起身。
我看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心里边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的,心想难道是陈县长说得不算数抑或是又有变故?见陈主任出神地坐在办公椅上,两手手指交叉放在办公桌上没有开口。
室内气氛似乎有些死沉,我着急的探问:“陈主任,怎么样?”
“哦”的一声,陈主任似乎回过神来,看了看我,眼睛慢慢发亮,离座走到木沙发上坐下,叫我也坐下。他转身打量我,笑着问:“小姜,你什么大学毕业的?”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讪讪答道:“我只是中专毕业的。”
“什么专业?”
“财务会计。”
“在良种场当会计?”
“是。”
••••••••••••沉默。
沉默。
“当然,英雄不问出处,”良久,陈主任扬了扬头,目视他对面的墙壁,有口无心地说,“陈县长很赏识你••••••”顿了顿,他收回视线投向我,好像下了很艰难的决定似的,提高声调说:“这样吧,你明天来上班!”
“明天?”我惊喜。
“我等下跟你局长说,先借用,”他站起,走向办公桌前,但仍站着,“••••••眼下县‘两会’召开在即,事情很多,陈县长的那份政府工作报告还没眉目。希望你尽快进入角色••••••先熟悉吧,啊?”
我点点头,心里高兴得乐开了花,虽然还不知道什么叫“两会”。管它什么“两会”呢,先进来再说!先离开良种场那鬼地方再说!
“那你先回单位,也跟场长汇报汇报,”他的视线越过我的头往天花板上去了,“等下,我还要陪陈县长下乡去。就这样吧。”
与陈主任握别走出他的办公室后,我高兴得竟然往刚才来时的相反方向的走廊走去。
“这边——”
回转身看见刘岩那臭小子站在值班室门口,鄙夷地看我。一团仇恨之火腾地上蹿,真他•妈的狗眼看人低!现在不跟你臭小子计较,来日找机会好好教训教训你!经过他面前时,我心里骂着“可恶的看门狗”,但脸却带笑容跟他点个头。
“下了楼梯,往右拐——直走——,然后再……”
身后传来刘岩戏谑的叫喊声。
连走带蹦下了楼梯,穿过与楼上一样的走廊,到了县政府大楼出口处,瞧见楼前停车场上云倩站在她的奥迪车旁跟一位当官模样的中年人在交谈。
她见我,挥手喊我:“阿华,这边•••••”
那中年人看了我后,便跟她说“下次来一定要到我办公室坐坐啊”就走开了。
当他与我擦肩而过时,还特意挺直他的上身,拂了拂油光可鉴的黑发,脸上似笑非笑。
我就纳闷,这些人怎么就跟我良种场的干部不一样呢?
“刚才那人什么官呀?”一坐进云倩的车,我就问。
“哦,是企业局的干部,”云倩打开电门锁,扭头疑惑地看着我:“怎么啦?”
“没有。总觉得那人怪怪的,经过我身边时还特意挺直身子••••••真他妈的这县政府大院的人,个个抖着,好像很了不起似的••••••”我眼睛朝窗外,看见路两旁的香樟树虽然很高耸但比起良种场晒谷场边上那棵大香樟树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于是就借树开骂,“••••••就象这些行道树,跟我场里那棵根本没的比,但,你看它们,棵棵高傲的要命,太可笑了!就因为它们长在县政府大院内?”
“良种场那棵大香樟马上就移到这县委大院里来了,”云倩笑着瞥了我一眼,“以后是不是也高傲得要命呢?会不会不认得我云倩了呢?”
我告诉她这只不过是借调,所谓借调就是“借”,要“还”的,说不定借几天半个月或一二个月,等到新招考的那批秘书来了,就把我“还给”良种场了。
她说陈县长这人办事一贯很谨慎的,不会轻易做出决定的,除非我不中用,但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叫我要励志,要做得比别人好;她相信我不但不会被“还回去”,而且从此将鲤鱼跳龙门,步步高升!
我笑了,感激地看她,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脸,说:“开车吧。”
她比我还兴奋,抖擞精神,车子徐徐开动,继而驶出县政府大院。
车子并没原路返回良种场,而是折向县城大街朝省城三山市方向开去。我问:“去哪儿?”
“去我家。”
“干吗?”
“你明天晚上住哪里?”她把车子停在百货大楼街边,“你就呆在车上,我进去买些东西就出来。”
我问买什么,她不肯说。
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怎么知道我明天晚上要在县城过?我还没告诉她我明天要来县政府办公室上班呀?她如何得知的?一团谜塞在我脑中,我直觉得她这人太不一般,待会儿要问个水落石出。
她从百货大楼里出来了。她左手提一床棉胎,右手提一个枕头和一叠布。我见她提得吃力,便下车跑去帮她拿。我不知道她买这些给谁用,便问她,她叫我猜。我说,你妈用?她摇摇头。你弟用?她又摇头,继而她笑出两声后说:“给我家的那头猪用。”我瞪大眼睛,更是疑惑;她看了看我,越发笑个不停。当这些东西放入车后座,各自回原位时,她看了我又笑,看了我又笑,我这才恍然大悟,捧住她的脸狠狠地吻。她说街上人都看进来了,我才放过她。想起刚才的谜底未揭,我便迫不及待地说:“陈主任叫我后头来上班。”说罢,眼睛朝挡风玻璃。
“什么?后天?”开动的车子又停下了,她疑惑地问:“陈县长说是明天啊,怎么会••••••”
“我去陈主任那儿,你去了陈县长那儿啦?”我问。
她回答说“是”,并说:“刚才,陈主任到陈县长办公室时,我刚好在里边。陈主任还提醒陈县长说秘书下月初开考,言下之意是规劝陈县长对你进办公室要慎重。陈县长听后便训斥说:你们现在办公室几近瘫痪,再等秘书考录进来,县‘两会’的材料还来得及做吗?帮你借调一个能做事的来帮你,你不想要?陈主任被训得勾下头,连连说‘哪敢哪敢’,临走时请示说‘那叫他明天就来上班’……”
“难怪陈主任后来回办公室时心神不定,原来是被骂了一顿,”我陷入沉思,“陈主任应该唯唯诺诺才是,可他却想违拗县长的旨意,这里边……”
“违拗也没违拗,”云倩说,“可能是想尽‘参谋’的职责吧。陈为斌毕竟是县长,县里二把手,说不定哪天就当书记了呢。”
“他跟你说他要当书记了?”我惊喜地问。
“那倒没有。人家是县长,怎么会跟我说这些呢,”车子又徐徐前行,她很欢快,眼睛里全是笑,“我是从他的话里头听出来的。再说,我们可以想到的,张书记不可能老待在川坪的,他总要升总要调的,那时陈县长接上去也正常嘛。”
“这么说我日后会有出头之日啰?”我觉得问她问得过于细枝末节了不好,急忙说得俏皮话,“那我这头猪也会成仙成神了,成了猪神猪八戒咯,你就成了猪婆了•••••”说罢,我自己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车身仿佛摇摆起来。
“阿华,你这笑声太恐怖了,”她嗔怪,“车子好像要爆裂了••••••”
“恐怖”?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而且是云倩这么形容我的笑声,不免觉得诧异,越发追问道:“我的笑声都是这么恐怖?从你刚开始认识我起就这样恐怖?”
“也许不是恐怖••••••呃、呃•••••这怎么说呢,总觉得那笑声会鉆入人的骨髓里去的感觉••••••听了会让人毛孔都会张开的,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那种,”她讪讪地看了我一下,“你不要介意哦。”
“那我以后不这样笑了,”我严肃认真地说,声调平淡,“尤其去了县府办以后,还有以后的以后•••••••”
“哦,我记起来了,我哥的笑声有点像”她如释重负般笑了,“不过,他的笑声还没有你的那样使人毛骨悚然。”
“死仔?”我惊讶,“这么说,我比全县黑帮头目‘歹仔头’还可怕?”说罢,又干笑起来。
“你看你看,这声音比起刚才的更可怕呀••••••”
我分明看到她握方向盘的双手在抖动,我的笑声嘎然而止,轻快地说:“我住在你爸的老家,那不是经常会碰到‘死仔’?”
“会的。”
“那不是太可怕了?”我故意装作惊讶的样子。
“他是我哥,将来是你的大舅子,你有什么怕的呢?”她说罢,脸唰地飞起了红晕。
车子往左开进一条村路,路口牌坊上写着“九龙”。我好奇地问:“这‘九龙’,是不是你这儿出了个你哥‘死仔’后才叫的?”
“那不可能的。我们这地方自古就叫‘九龙’,现在叫九龙村。”云倩象是记起了什么,很是认真地说:“对了,以后你叫我哥别叫‘死仔’,记住哦。那是社会面上叫得外号,不是好名。他叫刘代魁,他圈里的弟兄都叫他‘魁哥’,你以后也叫‘魁哥’好了。听清楚了吗?”
我问她“九龙”的来历,她说不懂。我很想知道,我放心里下定决心日后要弄懂它,也许还有传说呢。
我对她安排我住在她爸老家很满意。“九龙”、“死仔”对我固然有吸引力,但主要的是我感到她把我当做“她的人”了。我贪婪地看着她••••••突然想起刚才为了套她的话而骗她说后天才到县府办上班,于是便诚恳赔罪道:“给你负荆请罪,倩倩。”
“你做错什么啦?”她紧张地问。
“陈主任是叫我明天去上班的••••••”
她停下车,说:“耳朵拿过来•••••”
我就把靠近她身边的我的左耳扬给她。心想她学会了揪耳朵了?闭紧眼睛想体会一下被“老婆”揪耳朵的滋味,不料,等来的不是她的纤纤细手而是温热的柔绵的舌头舔在我的左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