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直愣愣看着病房天花板上快速旋转的吊扇。那快速旋转的吊扇好像一动不动就那么个大大的白色圆饼悬在空中。明明是三个白叶片，怎么就看不见一个叶片呢？
“快速旋转？”我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阿华？”坐在床边的云倩倾斜着身子问我，我还在看空中的那块‘圆饼’。
“德华弟——，德华弟——，”杨翠英走近我的床头，用手在我眼睛上方来回晃动。
“方斌华——！”回忆中的在乌龟崖上的方斌华因为我把她的老婆——就是眼前这个杨翠英——给睡了而拳打我教训我报复我的情境，从我脑际掠过，我急忙抬手拨打开杨翠英的手，惊叫起来。杨翠英和云倩面面相觑，我知道自己竟然把忆想起的还不知是真是幻的东西当成了事实，自己不免觉得好笑，于是仍怀着忐忑的心情讪讪地问翠英：“斌华近来在哪里？”
杨翠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哭笑不得地答道：“他还在美国呀，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随便问问，”我讪讪地说，又好奇于回忆中的东西是真是幻而又进一步探问：“这几天他跟你打过电话吗？”
杨翠英示意云倩摸摸我的额头，云倩还真的来摸，我拨开她的手，很认真地说：“别以为我头脑发烧、神经出毛病了。”我转向翠英又问：“到底有没有？”
“前几天•••••”她在回忆，“哦，是我们去云倩厂里的上一天•••••对，是上一天，他跟我打过电话••••••”
“说什么来啦？”我毛骨悚然，但还是急不可耐地追问。
杨翠英的脸马上红了下来，云倩的脸上起了疑云。我知道杨翠英以为我会把和她的事给说出来，——天下哪有那么傻的人啊！我实实在在是在探究回忆中的乌龟崖的事啊！若在现实中得到验证，那该是何等的神奇啊？！
“他说第二天去纽约••••••”她有些不耐烦，“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
“哇——”我张大嘴巴合不拢，瞪大眼睛，脑海中方斌华、江道成，还有那个酷似眼前云倩的女子象走马灯一样在转悠••••••“完了、完了••••••”我觉得寒气四面袭*，浑身哆嗦。
云倩见状，关切地说：“冷吗？”
我摇摇头，看窗外不远处一座水泥平房上热浪腾腾后，顿觉又热了起来。但，思维老是在刚才回忆中的乌龟崖事情中转。至于方斌华到底死了没有，到底是否已魂归故里，仅凭翠英所说的他电话告知她去纽约的话，还无法断定，尚需时间和他的死讯。于是，我便不去触及方斌华的话题，转而问云倩：“你的声音怎么沙哑了？”
“还怎么沙哑啦？”翠英很是心疼地摸着云倩的后背，“硬哭哭成这样的吧！要是你再没醒来，说不准她还会哭成哑巴了呢！”
云倩不好意思地飘移了视线，我发觉她是越来越憔悴了，颧骨整个地凸了出来，面颊陷了进去，我倒起了恻隐之心，对她说：“幸苦你了，谢谢！”
“你应该谢谢翠英姐。”云倩拉了一下翠英的手，羞涩得很。
我突然又想起江道成说得话——酷似云倩的他的女友的肉身还在县医院内科病房里，于是我问云倩：“这是什么医院？”
“是县医院，”翠英脱口而出，“起先在贵安镇卫生院住，是云倩把你转到这里的•••••”
“是内科吗？”我急问。
“是。”云倩点头。
“这里有住一个与••••••”我想说“与你酷似的女子吗”，又不便说出，怕对云倩不吉利，于是改说成“与吃安眠药有关的姑娘吗”
又轮到她们俩面面相觑。
突然，隔壁间病房传出撕肝裂肺、抢天呼地的哭喊——“哎——~~~~呀——~~~~我的女儿啊~~~~，哎~~~呀~~~~我的短命的女儿啊~~~~，••••••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呀——！你怎么就那么傻的呀~~~那‘山猴子’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跟他去了呀~~~~老天爷呀，你太狠心了呀，她才二十出头呀，嗬~~~嗬、嗬、嗬~~~~我做什么孽呀，竟然白发人送黑发人呀~~~~~”
••••••••••••“山猴子”，该是指江道成吧，他跟我同乡，也是湖洋乡的。我越发觉得隔壁间死去的女子就是乌龟崖相遇的那个酷似云倩的女子，身子又不自觉地发抖。云倩坐在我的床头，拉紧我的手，象要传送热量给我似的，又象拉住我不让那死去的女子给带走似的。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门外响过拖车的声音和嘈杂而凌乱的脚步声，更有那妇人呼天抢地的哀嚎•••••死去的女子被送往太平间了。
病房内乃至整座医院顿时寂静了下来。
当一切渐渐归于平静之时，我的好奇心更强了。我要弄明白刚刚死去的那女子究竟是不是她——江道成生前的女友，于是我用肯定的口气对翠英说：“刚死去的那个女的是江道成生前最后那位女友。她是吃安眠药死的。”
杨翠英瞪大眼睛，惊愕不已，继而转动眼珠，说：“她是吃了一瓶的安眠药的。——你起先跟她同一个房间，后来云倩觉得那女的肯定没治了，会死的，担心晦气会影响到你，便给你调到这间干部病房，——呃，你说她是谁的女朋友？”
“江、道、成。”我一字一板地答道。
“••••••”翠英弯曲着手臂，用握紧的拳头抵着她自己的下巴，“听她妈说，好像她是因为她的男朋友死了，她想不通了•••••”突然，她问：“你听谁说她是江道成的女朋友？——你可是刚才才醒过来了呀，怎么知道？••••••”她更愕然，看看我又看看云倩。
“倩倩，你能帮我弄一张‘护身符’吗？”我急切地问，“现在什么时间？”
“现在是下午两点十分，”云倩看了下手腕上的手表，“我堂哥和他的几个朋友他们前几年有建一座‘齐天大圣’庙，就在我家附近，我想那里会有，——那我现在就去？”
我点点头，说：“就去吧。你小心点。”她朝我嫣然一笑，交代翠英留意打滴的药水，愉快地走了。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又想她会不会又不来了呢，不觉又一阵的伤感，眼睛似乎开始发烫发涩。
再看看翠英，我却对她生出怜惜之情。看来，方斌华确已死了，眼前的翠英已是寡妇了。
“她还很听话呀，”翠英有些醋意，“看来，她真的还爱你的，你们会再好起来的•••••”
“她怎么来的？”我不解。
“起先你在贵安卫生院住，医生说你重度昏迷，”她眼睛发红，“白天黑夜直喊‘倩倩’，医生说最好把你念叨的人叫来，让她一直在你身旁叫你，那样你就会醒过来••••••”她哽咽，歇会儿，又说：“我真没用••••••就只好厚着脸皮去求她来。不过，她一听说你昏迷住院了，二话没说就跑来了••••••一来就哭喊‘阿华，你怎么啦？’那哭得才真切、才动情••••••谁看了谁感动啊，就连黄宗耀和黄长胜两个老家伙都感动得眼睛发红•••••”
我回想起那天云倩因为那本英文书骤然变色而对我决绝的情境，心中不免不悦，埋怨道：“你不该去求她！”
“哎呀，弟，”杨翠英甚是着急，“你千万不能这么说呀！她可是救你一命啊！医生说，你病得奇怪，药物是无法救你的。只有她能叫醒你，你才有的救。等下她来，你千万要对她好，懂吗？”
我不以为然，她更急，说：“她是一听说你住院了，二话没说就来了。依我和黄宗耀、黄长胜他们分析判断，云倩是真心爱你的，至于她要离开你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我重复着这几个字，思绪又纷乱了。
“她叫你爸叫爸，叫你哥叫大哥，”杨翠英蹙眉说，“你爸你哥对她感恩不尽……”
“你的倩倩叫他们先回家了，”杨翠英醋意十足，“人家可是多么体谅你的家人呀，说你家里事多，你爸你哥走不开，说她可以请假的……”
病房门慢慢被推开，云倩满头是汗地走进来，到我床边，从她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用红细绳系着的血红袋子，套进我的脖子，说：“现在人觉得怎样？”说罢，眼含深情看我。
“谢谢你，云倩，”我有口无心地说，“你真仁慈，有善心……”
“……”她怅然若失地看着我，眼眶里慢慢蓄满泪水。
“德华弟……”杨翠英责怪我，“你不要认为倩倩只是仁慈有善心的，她是真心爱你的！”
云倩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她没有去擦拭……
杨翠英替云倩擦拭去脸上的泪水，转脸瞪我。
“阿华，是我害你……”云倩掩住嘴抽泣，“原谅我……”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面对眼前两个女人，我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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