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库前面停着一辆红色面包车，蓦地一看还以为是漆成红色的棺材。
陈主任说今天去沙坪镇的是尾号88、红色的面包车，是这辆车无疑了。
司机端坐驾驶室抽烟。
在车旁四周，这里二、三个那里三、五个的在那聊天，一问才知道他们是一起去沙坪镇下乡的。
此时已八点半，张副县长还没来，等在车旁的人们丝毫没有急躁、不耐烦的情绪。他们中没有一个我认识的，我拿着一本县府办定制的笔记本，想着陈主任刚才交代的关键点，径直走向副驾驶室打开门，想坐上与司机聊聊。
“这位子是张县长坐的，”司机见我想坐副驾驶室，便扬了扬下巴，很是认真地说，“你是哪个单位的？”
“县府办的，”我说，“那我该坐哪里？”
“后面三排随便坐，”他的头往后扬了扬，“我怎么都不知道你呀，刚来的？”
“昨天来的，”我说罢，便钻进面包车，坐在他的正后面，为的是能方便与他搭话，多了解一些情况。
他说他叫胡有钱，怕我听不清他的名字，还特意说：“胡说八道的‘胡’，有钱没钱的‘有钱’……”我嘿嘿笑，他又接着说，“穷得叮当响也叫‘有钱’，有什么办法呢，那是爸妈起的名字，他们一辈子‘没钱’怕了，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带钱的名字，希望我有钱，可是祖坟风水不好，都快退休了还照样开车、没钱……”
我依旧嘿嘿笑，觉得这名字也是起的太俗气了点。
他也乐了，乐得让人只看得见他的眼袋，他拿出牡丹牌香烟叫我抽一根，我担心在车内抽烟会被张副县长骂，他说张副县长不会骂，因为他也是“烟枪”。
他问今天干嘛去，我就将刚才陈主任交代的今天是去“项目会审”的事告诉他。
他来劲了，先是赞誉我是美男子，继而说：“项目会审有钱拿，记得给我拿一份……张县长原来那个吴秘书做的很好，每次派我的车去项目会审都打我的份，对了，还有呐……还得带回一份给陈主任……”他说得很小声，但并不神秘。
“什么钱？”我问。
“哎呀、哎呀，就是……就是外商‘答谢费’或者叫买纪念品的钱……”胡有钱深怕我不懂“规矩”而拿不到钱，很是耐心地教导，“办企业不是要买地吗，买地就要审批，。项目会审呢，就是审一审要不要批……他们当然要答谢了，这是惯例了……”
“能通过吗？”我问。
“没做疏通工作都能批的话，哪还要会审？来，换一支，”胡有钱从西装里边口袋里掏出大中华香烟，“这烟是下乡桌面上拿的……来一支……”
他身上竟然也备有两种烟，便宜的高档的都有，这让我想起中专一个同学说起的他父亲平时身上就放两种烟的事。他说，备不同的烟，是为了应付不同身份的人，所谓看人上酒菜。不过，我那同学，他的父亲是搞小企业的，而且又是发生在十年前的事，那时候八十年代初期，能当上农村的“万元户”就很了不起了，人家办小企业的更不容易了，在经济拮据时候为了应酬只好那么小气。
可是，胡有钱他一个司机，何必身上也放高低档的烟呢？他也是“应酬”所需？他应酬什么呢？我对他这种做法甚是反感，但也觉得好奇。
胡有钱掏出大中华分给我抽，这不是看重我，我知道他是为了今天项目会审会结束时能给他带一份“好处费”。
我叼着烟，看着他，他帮我的烟点上。
“当秘书要活络些。这日子呀，”他的眼袋很是“活络”呀，随着他说话会上下跳动，“‘活络’的都早出去，‘死呆’的还在办公室。前一阵子出去的三个秘书就活络，就说张县长原先的秘书小吴吧，现在是沙坪镇副镇长啰，他简直就是个‘没水也会游三里路’的人……”他往车窗外弹了弹烟灰，继续说；“当然，也要看跟哪个领导啰。你跟张县长是跟对了，他这人一等的好，很会关心手下……”
“他们给多少？”我好奇地问。
“30、50的，”胡有钱眼睛发光，“现在外商又多，县里边大抓招商引资，外经这一块很吃香，一个月少说有10个项目，那也可以捞到三、五百的。我们工资每月才多少？百来块吧……”
“每人三、五十块钱就可以批了？”我有些不大相信。
“当然没那么简单，”胡有钱师傅神秘地给我眨眨眼，“要当官，要当官啊！”
“有钱师傅——，又在授课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上车来，啪嘁一声坐在我旁边，“哎呀，这位年轻人是哪个单位的呀？”
我看来人颇象当官的，于是很客气地答道：“是县府办的，刚来……”
“张县长新秘书，”胡有钱插话，“程局长，这小伙帅吧？比你帅吧？”
“那还用说，”那个叫程局长的心不在焉地应答，继而疑惑地看着我说，“哎呀，招考的那批秘书到位啦？”
“我是借调的……”我不好意思地说。
“什么借调不借调的，来了就正式了，”胡有钱说，“张县长是县政府‘一副’，他要你的话就一句话的事。是吧，程局长？”
“那也是，”程局长很是肯定地说，“招考的还不如要来的，什么招考不招考的，那还不是形式！？我就不认为考来的就保证好用……是吧，依弟？你尊姓大名呀？”
“免尊姓姜，姜太公的姜，德华，道德的德，中华的华……”我客气地自我介绍。
还没等我介绍好，又上来一人，此人满脸横肉，声音洪亮，边猫腰往车第二排走边发牢骚：“是要当官呀……他要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这么冷的天，俺老李可等了快一小时了……有钱‘县长’，你今天头发没怎么梳呀，最近还经常到沙坪去视察吗？”
有钱，竟然是‘县长’？我感到莫名其妙，转头去看来人，那人却看了我后直喊：“哎呀，那来个白面潘安？”
潘安者，古时之美男呀。我知道他在说我，便转回头看胡有钱。胡有钱说：“李大个，瞧瞧人家小姜，他才人高马大的，而且还是才子……”
“胡师傅说笑了……”我谦虚又不好意思。
“什么胡师傅？人家是县长，十年前就是县长了……”李大个，李满脸横肉，戏谑的口气，“是吧，有钱？”
十年前是县长了，就胡有钱？
程局长见我疑惑的目光看他，便拍着我的大腿，笑着说：“小姜呀，这你就不明白了……十年前，没有，应该是九年前的事，那是1984年吧，当时我也在场，我那时是建设局的副局长，那天跟新下派的胡东星副县长一齐到沙坪镇下乡。听说县府办主任还跟砂坪镇政府办打电话通知了，当时镇党委书记是现在的陈为斌县长，他和镇长去市里办事，镇里头剩下张光辉副书记，——就是现在的张副县长，他交代镇值班室的门卫说，等下胡副县长来要马上打电话告诉他，以便他去迎接……待我们到时，胡有钱走在前面，胡东星副县长走在他后面，我是跟在胡副县长后面的，那天胡有钱头发梳得铮亮，身材又大，特别是典着个将军肚子，而胡东星县长那时才你这样的年纪，大学刚毕业出来还没几年又是在三山市机关上班的下派的，人又矮小，提着一个小包走在胡有钱后面，活像胡有钱的秘书……值班室的老头子后来跟我说，他当时觉得我们三人肯定是胡县长一行，但怕认错人，为保险起见，特意问走在最前面的胡有钱“您贵姓？”，胡有钱东张西望的，随口答说姓‘胡’，我以为他就是胡县长，谁知道还有个姓胡的，而且还是个正牌的胡县长……”
程局长笑得说不下去了，胡有钱接着说。他说，那老头听他说是姓胡的，急忙叫他胡县长，还没等他解释，那老头小跑着在前面引路，还没到张光辉副书记办公室就喊开了：“张书记——，胡县长来了……”张县长当时呀没见过胡县长，急忙冲出办公室，见是他，便大骂那老头：“这是有钱师傅，哪里是胡县长？真是老糊涂！”
“又没尿，裤管绾又高。好了吧，做到现在还是开车。人家胡东星矮小蛮矮小，可人家现在都当三山副市长了，”老李淡淡地数落，“……天天就钻进钱眼里，下乡拿回来的钱又给哪个相好了？”
胡有钱有点生气了，他反击道：“老李，你也不要笑我，你自己呢，都快退休的人了，还只是土地局的一般干……还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哼，换我是你，早都当局长、县长了……”
这时，在车下聊天的其他人陆续上车来了。
“依弟呀，”老李拍拍我的右肩说，“看你浓眉大眼、天庭饱满、法令明显，鼻子又大、鼻梁又直，福相很好啊……贵庚啊？”
“老李笑话我呀，”我用手捏了一下老李还放在我右肩的手，“属龙，64年的。”
“不小了……恐怕当不了省部级干部了，”老李夸张的声调，“程局长呀？……”
“老李有什么指示？”程局长转向后排戏谑地问。
“最可惜的是刘世雄，是吧？”老李说。
“哪个？”程局长问。
“就是83年严打围捕‘君子兰’时死的那个……”老李扯着大嗓门，对程局长的健忘很是不满，口气里透着责怪。
“是啊，太可惜了！”程局长说，“呃，老李啊，怎么突然想起刘世雄啦？”
“爱想起谁就想谁，哪像你们当官的整天就想有用的人？！”老李抢白道，程局长看看他也只是嘿嘿笑。
老李不无遗憾地叹息道：“命呀，古人说的好：‘没生人先生命’啊！要是他当时没死，现在呀，肯定也当上三山市副市长了……”
“刘世雄这人啊，太过锋芒毕露了，太过……”程局长说到这儿时嘎然停住不说了。
张光辉副县长来了，他一边上车一边接话：“谁太过锋芒毕露了？”
“哦，刘世雄呀……”程局长嘿笑着说。
坐在后排的老李大嗓门又开了，显得肆无忌惮：“我不认为他太锋芒毕露，刘世雄那是真正的共•产党干部，全县找不出第二个……‘八三严打’时，他已经是县委常委了，还冲锋在前，还为了救……”
“是啊，老李说得对！”张副县长打断老李的话，可能是不让他继续讲下去，因为刘世雄是为救现任的陈县长才牺牲的，“他不是你程局长说的什么‘太锋芒毕露’。我跟他接触一段时间，觉得他是一个仁义至善、义气为先、疾恶如仇又不畏牺牲的好领导啦！可惜，才34岁就死了……”
后排的老李啪啪啪地鼓起掌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我看见老李傲慢的眼神。稍等一会儿，他激动地说：“我敬佩他、敬佩他刘世雄——！为了工作，为了手下，他置生死于度外——呐！”
张副县长向后扭转头，瞧着老李，轻轻地鼓起了掌。随后程局长也鼓起掌，再后，车内爆起了掌声。我也不自觉地拍掌，我的眼睛有些发烫，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
云倩家里厅堂里悬挂的那帧刘世雄的遗像、云倩妈妈那愁苦的脸还有云倩忧伤的眼神，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悠悠地晃过……
车子缓缓启动了，车内的掌声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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