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太阳破云而出,给人感觉霎时暖和起来。
山路两旁的橄榄树、龙眼树仿佛也露出灿烂的笑,树间几只鸟儿啁啁啾啾,传递着江南初冬依然生气盎然的讯息。
老李已把外套脱下揽在右手的臂弯,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什么。
“老李,还可以吧?”我见他行走艰难,便关切地问。
“就这么个山路难道会难住我?差得远呢,”他耷拉着嘴角,口气依旧很硬,“想十年前……和胡东星一起上来,我……几乎是跑上来的……”他停住喘气,“他追都追不到……你现在跟我比,哼……”
他这人就好强,即便输了,也要让你赢得骄傲不起来,不快活。
我提议在路旁一块巉岩上休息片刻,他说:“年纪轻轻就这么没体力,以后找了老婆还怎么搞?”说着,他径直往巉岩走去,一屁股就蹾在岩石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显得那么舒畅、惬意。
我站在巉岩旁俯看山脚下。这时,一列火车由西向东呼啸而去。我在想老李刚才在铁路上没有听见火车长笛并且后来听错声音的方向,是不是因为他高血压的缘故?
“娘希匹!乌龙升天,我们遭殃,”老李站在巉岩上,学着蒋•介石骂人口头禅在骂,“一家亏损、一家承包几块钱,两条乌龙就这么闹腾得使我深耕的血压都高了,娘希匹!”
原来他在骂山脚下的瓷厂和位于城西的合成氨厂两个冲天的烟囱。
烟囱口腾起的黑烟滚滚而上,到达半空后就不再上升,然后慢慢集聚成团,仿佛原子弹爆炸后的情形,再后便慢慢散开、下沉,随后就弥漫开去。
我记起陈县长昨天说起准备搬迁瓷厂的事,便说:“以后会搬迁吧。”
老李打量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似的,片刻,他嗤地一声,仰头对天说话:“老天爷,怎么会有这么幼稚的人啊-!”
我最不可容忍的就是他这种狂妄样,瞪了他一眼,“你这狂徒!这是陈县长说的!”
我没去理会他,独自往山上蹬去。
他呃呃地半天说不出话。
我一脚踹向路旁的碗口粗的橄榄树干,只见橄榄树哗哗作响。
“德哥啊~,怎么发火了?”老李妥协着哄我,“我只是随便说说,哎呀,你比我老李还歪呀,有种!是条好汉!不过,我跟你说呀,这里边有大文章……”
有大文章?于是,我驻足,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过来吧,坐下听你哥我给你慢慢道来……”
我见他诚恳,便转身看定他的眼睛,说:“我不像你,东边的火车响会听成西边的叫,说吧……”
他嘿嘿地笑后,说:“你这脾气不改,当不了大官!刚才你问我,为什么连局长都没混上,为什么呢?就因为有你这种臭脾气……德哥啊,要想当官,就自身条件而言,脾气很重要,温和的性格绝对是升官的基石……你看看,你的眼睛里有一团火,脸上写着‘桀骜不驯’四个字,还攥着拳头,——过来,坐这……”他拍着他旁边的石头。
脾气、性格,是升官的基石?我思索着走近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他说我还不够诚心,也是脸上写着的。哎呀,看来这老李头有过人的洞察力啊!
我伸手要与他握手,被他拍打开。
我蹙眉看他,他鼓腮闹别扭,闷声嘀咕:“没大没小的,骂老哥‘狂徒’……”
我掏出一包大中华,谄媚地递一支给他。
“这还有点诚意……”他接过后说,“呃,你怎么抽起大中华啦?自个儿买的,不会吧?”
“别啰嗦,讲你的‘大文章’,”我拍他的肩。
他茫然看我,我提醒他说:“瓷厂搬迁的事……”
“张书记没调走前,搬不了!”他叼着烟说,“你知道瓷厂谁承包的吗?”
“值班室小刘他爸呀。”我说。
“错!”他坚定的口气,目光灼灼,“是纪委杨文彪!”
我惊愕。
“现在瓷厂老板是刘大胖,但那是名义上的,”他看着山脚下,“我想真正的老板应该是杨文彪。他是县纪委副书记,知道吗?”
我以前的猜想对了?但在老李面前还是装嫩吧,装得什么都不知道最好,这样能激发他的虚荣心,才能听到他的心声。
“杨文彪?”我念叨着。
“小刘的父亲是杨文彪的姑父,也就是杨文彪父亲的胞妹的丈夫,懂吗?”他用力狠狠地摁灭了烟蒂,“瓷厂一年的税利至少五六十万,而每年的承包金听说才十几万,——吃死呐!”
我思索着点点头。
前年良种场水库堤坝加固花去15万,副场长黄长胜私底下跟我说,真正只要五万就可以拿下。我责问他会议研究时他怎么不提出来,他说提出来也没用,他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俊杰啊……”我跟老李说。
“蛀虫——!”老李吼道,“不是俊杰,一窝的蛀虫!”
“怎么又一窝啦?”我问。
“杨文彪、张光辉两个是张世荣的得力干将,”他愤愤不平,“还有检察院的检察长魏尙文也是,他们四人是川坪县的‘四人帮’……”
“谁张世荣?”
“县委张书记呀,哎呀呀,连这个都不懂……”老李大失所望,随即讥讽道:“快卷铺盖回良种场去!还想涉足官场?!”
我被他那么一说,真的无地自容,只觉得浑身发热。
怪不得,张金弟跟张光辉一说,随后张光辉跟杨文彪一说,我考秘书的资格就轻易被取消了!
“那贵安的张金弟呢?”我问,但马上后悔了,张金弟是搞企业的,怎么会跟老李所说的官场的“四人帮”相提并论呢?我等待老李的再次讥笑。
“张金弟没有张世荣的一路扶持,怎么会有今日?”他没有讥笑我的一丝意思,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继续他的思路:“张金弟也是你们山区上面的人,起先跟张世荣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是刘世雄跟当时贵安镇党委书记张世荣打了招呼后才认识的,攀上张世荣后,随着张世荣一路的高升,张金弟的竹编厂便也一路壮大……”他停顿一下,“你跟张金弟有亲戚?”
“没有,”我立马回应,“他是湖岸的我是湖洋的,没亲没戚。”
这张金弟竟然攀附上县委书记了,怪不得林云倩说他省市县都有人,哎!原先以为他在川坪只有张光辉副县长这层关系,看来他是不简单啊!打败他谈何容易啊!我不禁喟叹一声。
“怎么?”李深耕转过脸问,“发什么感慨呀?”
“张金弟怎么就攀上县委张书记了呢……”我说。
“官商勾结,自古有之,有什么奇怪?!”他习以为常的口吻说,“张金弟有钱,张世荣有权,权钱交易,相得益彰吧,不足为奇啊!更何况如今是抓经济的时代,发展是硬道理,各级党委政府都肩负发展经济的重任,即便没有看重企业家的钱,也要看重他们企业的税收呀,地方政府靠企业税收发工资,我们的工资都得靠他们,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是靠他们养活的……”
我听老李发高论,想着自己每月工资中竟然还有张金弟的贡献在里头,顿时觉得是一种耻辱。我再次喟叹。
“你看西边那条‘黑龙’,”老李指向位于县城西面的县合成氨厂方向,“那是合成氨厂,以前生产氨水,现在改为生产碳铵,你是农村出生的自然知道它干什么用的……”
“知道、知道,”我打断他的话。
我想听的是官场的事,他竟然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什么氨水、碳铵之类的农用化肥,我听得有些烦。
“等下,我老李要讲的都是你不知道的,”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娘希匹的,屁股都冻结冰了,走——”
我在前他在后,我们继续登山。
他太胖,登山很是吃力,登一会儿便停下稍事歇息,为了不让我走得太快,他断断续续地给我讲“故事”来拖住我,说前一阵子合成氨厂厂长贪污了企业技改资金被检察院给抓了,说是副厂长熊丕志为了扶正而捣的鬼,还不时提问我什么叫“技改资金、它干什么用”之类,遇有我不懂的就奚落我没见过世面,是井底之蛙。
我为了听他讲故事,不仅放慢速度,而且对他的奚落、冷嘲热讽也一笑了之。
“熊丕志为什么能扶正?”他在后面又提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