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陈县长办公室，他正脸色凝重坐在办公桌前，目光专注在办公桌当中，而办公桌当中没有任何文件。
我预感到他遇上不顺心的事了，便傻愣愣地立在那里。
“坐呀，”他说，说罢露出一丝笑，笑得很艰难。
我更预感到情况不妙，怯怯地说：“陈县长，您找我有事？”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脸上顿时开朗起来，说：“德华啊，来县府办也一个礼拜了，有什么感想？”
“虽然只有一个礼拜，但在我却觉得有一年那么长，”我心里感慨万端，不免流露真实内心，“古人说，侯门深似海，在我看来是官场深似海，我辜负您的栽培，给您添麻烦，我深感愧疚和不安……”
“呃、呃，德华啊，”陈县长打断我的话，心平气和地说，“福田村的事，你也不要放在心上，都过去了。再说，你陪张副县长这几天也取得很大成绩，张副县长也认可你的工作，我感到很欣慰。你是耿介刚直、血气方刚的好年轻，我很赏识你，也很想把你留下来，”他看着我，“但是，县委常委会曾经就两办秘书招考事宜作了专题研究，会议议定：招考期间两办人事只出不进，我也不能违背会议的决定……”
我听出来了，陈县长言下之意是他对留下我是无能为力了，我心里惦记着我考秘书的资格已经恢复，故而对能不能继续借调县府办不大感兴趣。
“陈县长，我知道您的苦衷……”我随口说道。
“德华啊，不是我苦衷不苦衷的问题，”他解释道，显得有点生气，“常委会定的，个人只有执行，不能凌驾于组织之上……”
我猜想他是不是觉得我揭了他的伤疤而有点恼怒呢，因为他前几天还在为我滚不滚回良种场而暗中与张书记较劲，今天终于败下阵来了吧。自尊，领导更需要自尊。自知话语冒犯了陈县长，我惶惶然不安。
“陈县长，我明白您的意思，作为领导更应该以身作则，”我急忙更正自己的说法，态度更加诚恳，“我的去留，我听您的，您一句话。”
“鉴于目前这种状况，我想你暂时先回去，”他目光坚毅，“待有机会的时候再来，你说呢？”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说“遵照您的指示办，我午饭吃过就回去，感谢陈县长您对我的关照，谢谢！”说罢，抱拳施礼，施礼毕，蓦地记起刚才张副县长劝诫我不该行“抱拳施礼”的古老施礼方式，内心便觉得自己滑稽可笑，但又不能笑出来，只好憋住笑，讪讪离开陈县长的办公室。
经过张副县长的办公室时，我才真正感受到李深耕所说的川坪县“四•人帮”的真实性和威力，——张光辉给杨文彪一个电话，就恢复了我参加考试的资格，而且是在不需要张书记同意的情况下。
这个考试机会的失而复得，完全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我自己顿时觉得骄傲无比，我真想马上回良种场作迎考准备而不参加老李的午宴。
我一回到值班室，老李的催促电话却来了。
“德哥，我和李雪梅等得好辛苦啦~，”电话那头老李捏得娘娘腔，心情很是愉悦，“雪梅望穿秋水啦……”
“李叔老不正经，”电话那头传来李雪梅在旁边的嗔怪声。
饭局设县城最高档酒家“仙鹤酒家”。我放下话筒急急走向土地局。
我将参加秘书考试，老李和李雪梅现在是不知道的。李雪梅已知晓我是借调县府办的，老李总在她身旁打气说我非池中物，搞得她总存有一丝幻想吧？女人多变如春天的天气，洪秀秀即是一个。李雪梅她难道不介意我是良种场的？我这一两天倒在思索这个问题，可她总在我决定不去理她时给我打来电话，电话里她却给我不离不弃的感觉，严重影响我的判断。
今天倒是个绝好机会，告诉她我要回良种场了，看她如何表现。她突然来个晴转阴甚或是雷阵雨？试金石的作用要发挥，不能给她一丝丝的蒙混过关的机会。我就喜欢来个痛快点的，趁我对她还没有产生感情之前，窥探她的真实内心。
一辆银灰色小轿车停在县委大院门外，老李站在车旁。
老李坐进副驾驶室，叫我坐后排与李雪梅一起坐。
车往“仙鹤酒家”开去。
“还只是借调，干嘛那么肯干？”老李扭转头向后对我说，“都12点十分了……”
“本不想来了，”我装作颓废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说，“念在老哥你的盛情，只好勉强来……”
“嗬、嗬、嗬，”老李夸张地瞪大小眼，惊诧而责怪，“老哥批评你一句，你倒甩起大官的脾气来了？还只是借调……”
“借调还有资本甩，可是啊，瘌痢头啊，”我眼睛在看前排的老李，余光却关注着身右的李雪梅，“你知道我为什么迟下班吗？我是迈不动脚步啊……”
“遇上什么棘手事？”李雪梅惊讶地问，那眼神使我感动。
“是啊，什么事？”老李也追问。
我看着车窗外，长叹一声，说：“下午我要‘滚’回良种场去了。”我把“滚”字说得很重，意在提醒老李前几天张书记叫我滚的事。
“混蛋！果真来真格的！”老李骂道。
车内瞬间寂静。
“怎么回事？”李雪梅关切地转过头。
“既然是借来的总要还吧，”我苦笑，“中午这顿饭算是给我饯行。”
“我以为几天过去了，你又做了这么多事，会没事的，会继续留在办公室的，”老李无奈地叹气，“德哥啊，别灰心，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装就要装像一点，当个好演员吧。我哎声阵阵后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啦。回良种场，过田园般生活吧。”
“这次你怎么不去考‘两办’秘书？”李雪梅疑惑地问，“你这么喜欢当秘书的人？”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老李面朝前方，情绪低落，“良种场那种山旮旯地方，消息闭塞，等他知道有考秘书这档事，小姨子都过厝了。”
还好没跟老李说真话，我突然觉得很高兴很慰藉很幸运。要是之前跟他说我考秘书的资格是因为什么什么而被张光辉给取消了，他这时准会原话把它们给背出来了。
“听说下阶段有招考警察，你……”李雪梅的话还没有说完，车子已经到达仙鹤酒家停车场，她的话戛然而止。
老李迅速下车，我对考警察的事不感兴趣也立马下车。
老李迈着八字步走近我，说：“刚才雪梅说的，你倒可以考虑一下，”他见李雪梅下车也走近我们，指着她说，“她爸是县公安局副局长，叫李浩天，你报考警察，到时她还可能帮上你，是吧，雪梅？——走、走、走，吃饭去，天无绝人之路。”说罢，他先行走了。
我情不自禁地把目光移向李雪梅，既惊讶又兴奋。她爸是县公安局副局长，老李和她这几天都没有透露半句，就是那天晚上在三山市歌舞厅遇见“二哥”蒋相那帮人，老李和她还是守口如瓶，太不可思议了！藏得够深的。再者，她有一个当公安局副局长的爸，她怎么没有丝毫的官家子弟的骄横跋扈和任性？要知道眼下的公安局可是炙热的部门，值班室刘岩不是梦寐以求想进公检法吗？而她的爸却是公安局副局长呀……太不可思议了！
如此深藏不露的姑娘，又是如花似玉的土地局干•部，而且又是炙手可热的县公安局副局长的千金，谁能娶上她当修八辈子的高香啦。即便我考进县府办当上秘书也只有望洋兴叹的份，要想娶她，难啦！
我朝她淡然一笑，说声“你先走”，便退后等她先走。她嫣然一笑从我身旁走过。
我看着她的背影，竟然觉得她离我有三十三天那么远，她在天上我在地上，刚才的“试金石”念想却变成一把钝刀在慢慢割我的心，那心绞痛而滴血……突然间，我觉得倒是她在试探我的心，老李在帮她……怪不得老李说她看不上机关里那么多年轻人，原来是她眼光高啊。我暗自嘲笑自己的狂妄自大和无知，羞愧难当。
我无心再看她，我在看酒家的墙上挂的图，我在看养在玻璃池里的各种鱼和龟鳖，我在看富丽堂皇的装修。
“德华，走快点，”李雪梅在楼梯口喊我，看我的眼神怎么却有点怜悯？
我没必要她怜悯的。你有很好的家庭背景，你有很好的工作和很好的姿色以及聪慧，这些我不想要的话，那无异于酒家这里边的东西，看看而已。好在这几天没有向她表白什么喜欢呀爱呀之类的。至于那天晚上从三山市回县城途中与她五指相交缠而握，那不是我先下手，是她先伸手过来的，不能说明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如此想过后，我羞愧的心才有些许的慰藉。
“你先走，我马上到。”我仰头敷衍应对。
而她仍然站立不动，势有不等到我决不罢休的劲头。
楼上的老李大嗓门喊开了：“哇——呀，你们俩个怎么回事啊，快点啊……”
席间，我闷闷不乐，无精打采，这决不是像刚才在车上那样装出来的，而是实实在在的内心苦楚的外露。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既然不敢奢想跟李雪梅发展什么男女朋友关系，何来的这苦闷和失落？
外商经办是个国内同胞，三十来岁的一个干练男子，帅气而且健谈，彬彬有礼富有涵养而不失奔放。老李一副福将的模样，倒有反客为主的倾向，更有居高临下之态势，他不时在宽慰我，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像我真的是倒地的牛。
我自顾自喝酒、吃菜，想着自己考秘书的事。
老李却发话了：“德哥啊，你也该拿起酒敬敬我们的‘假洋鬼子’，人家可是为了繁荣我们川坪县来的；你也得敬敬隔壁座的雪梅，人家这几天没少念叨你，日后有去考警察还得请她帮忙的……还有老哥我更是寤寐想念你的……”
我笑了，笑得有些勉强，然后一一回敬了他们三人，敬好酒放下杯，想重新开始饕餮时，李雪梅却大大方方地提杯说：“男子汉志在四方，德哥，我相信你行！干杯！”
我后悔我太早把话说死。现在好了，要想改口说我虽是被“滚回”良种场，但我不日还会正式考进县府办的话，那李雪梅会怎么看我？老李肯定会说我太小人，骂我是以小人之心度他们君子之腹的，这么一来，李雪梅不更是跑得无影无踪了？
对待李雪梅，应该采取“捭”的策略而不是“阖”呀，我着实懊悔不已！
吃罢饭，走到停车场，我看向站在对面的李雪梅，她脸上白里透红，眼睛依旧那么含情脉脉地盯我看，我越发后悔自己的幼稚天真……要是秘书考上后去追求她，我想是有希望追到的。现在，失而复得的秘书考试机会倒是靠自己努力争取到了，而追求她的机会却被自己的“努力”给放弃了？
痛心疾首是没用的，更何况面对的是渺茫的希望，算了吧，算了吧！
“有机会和老李一起到良种场看看，”我泰然自若地向她伸出我的大手，调侃自嘲，“感受一下底层人们的生活。”
她伸手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到她手心里有一小团东西转移到我的手心，正当我诧异时，她向我眨了眨眼睛，示意我别声张，羞涩地说：“老李叔不去的话，我还没的去？”
老李走近我们，半笑不笑地说：“我去干嘛？当电灯泡？”
我想着手心里那团小东西，不由得心嘭嘭狂跳，跳得我身体快支撑不住而要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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