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在刘集村驻村已经半年了,自从全面禁麻又建了文化广场之后,村里的风气好了许多,村民之间相处也融洽许多。
入冬之后,城里打零工的人相继回来,地里该收该种的业已完成,村里慢慢变得热闹。自这个时候起,村里的红白喜事就多了起来。
按本地风俗,做红白喜事的东家一般都会请上两个在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做知宾先生和礼宾先生。知宾先生负责来客的安排以及喜事期间一些风俗的完成;礼宾先生负责账目,也就是收取礼金登记和赠予回礼。
村里还会有谁比戴岳戴主任更有头有脸?顺理成章的,每个做喜事的村民都会虔诚的到大队部去请戴岳,虔诚到戴岳要是拒绝的话感觉自己就是犯了天大的过错。
不过戴岳自认在人情客套来往、以及风俗讲究这些方面不太熟稔,每去一家只做礼宾先生。礼宾面对的是钱,只要保证账目不出问题、每个给过礼金的人能拿到回礼不至于失礼就行。
明天是一组村民刘德仁四十岁生日,村里一般的喜宴是进行两天,喜期前一天所有的亲朋好友都会前来贺喜,这一天也正是礼宾先生最忙的时候,一整天都会有乡邻和亲友陆续前来,戴岳一个个登记收礼金给回礼,忙得连饭都吃不上。
到了傍晚,基本上客人来得差不多了,礼金簿也快登记满,戴岳在厨房抓了点东西蹲在角落往嘴里塞。每次刘家人做喜事是最累的,因为刘家的人口最多,登记起来一天没个完,大部分时候都吃不上饭。
“奶奶,咱们明天又要吃酒了?”一个稚嫩的童声在身边响起。
“唉,”一个苍老的女声叹息:“是啊,一年到头攒点钱,基本就消耗在这儿了。”
戴岳侧头看了一眼,是二组的刘五婆骑三轮车带着她的孙女。刘五婆的老公姓刘,很早就死了,儿子儿媳在外打工,有时候家里有些解决不了的事情都会请戴岳帮忙,所以俩人还算熟悉。刘五婆停好三轮车,戴岳迎上去将孙女抱下来。
“戴主任,还是你在这帮忙做礼宾吗?”刘五婆打着招呼。
戴岳点头:“五婆,你和刘德仁也有人情来往?”
刘五婆勉强一笑:“一笔写不出两个刘,我家死鬼是德仁的叔。”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递给戴岳:“登记我儿子德兴的名字,我们家庭条件只这样,做不了多大的人。”
戴岳代表东家客气到:“五婆说哪里话,你人能来就已经很好了,快带着孙女上桌准备吃饭吧。”
总算把肚子塞了个半饱,喜事东家刘德仁的老婆杜娇兰寻过来到:“戴主任,帮我登记一笔人情。”
戴岳翻开礼金簿,等着杜娇兰说名字给钱。
杜娇兰犹豫了一会儿,开口到:“名字写杜银龙,礼金五千块。”
戴岳登记了姓名和礼金数之后抬眼看着杜娇兰,杜娇兰迟疑一下说到:“我在这儿签个名写内收吧。”
‘内收’这个规矩也是有的,譬如有些娘家的人客较多,一般娘家人客都是比较矜持的,礼金都会偷偷给喜事女主人,礼金数目太多女主人一时想不起来,都会登记名字写内收。这种情况礼宾先生一般都不太喜欢,因为女主人只要搞错一个内收,账目就会有出入,赔钱倒是小事,那会坏了礼宾先生的名声。
不过戴岳倒是无所谓,这段时间连续做礼宾先生让他总结了一个经验:身上一毛钱都不带,收来的钱全是东家的,这样避免了自己的钱和礼金搞混,出错的几率就小了很多。
晚宴开始的时候,客人基本上来得差不多了,戴岳也闲了下来,长舒一口气坐在一旁休息。
另一边喜事的男女主人刘德仁和杜娇兰不动声色的在点人头,看看该到的人客是否都到齐了。
这种景象戴岳早已见过,倒不是刘德仁和杜娇兰怕有客人未到导致招呼不周,而是他们之前送出去的礼金心里有一本账,看看有没有收过他们礼金,而这次他们做喜事却不来的,这样的人以后都不会有来往,遇上了还要刻薄几句。
算算该到的人基本都到了,刘德仁满意的转头,杜娇兰低头跟在身后。
“你说你家兄弟也真是的,”刘德仁忽然转头小声抱怨到:“从他结婚到孩子满月、抓周、五岁、十岁,我拢共花了几万块礼金,怎么我好不容易做个四十岁,他也算是做得出来,礼金居然挂账。”
杜娇兰一直没抬头:“银龙这两年形势不好亏得厉害,要不是实在拿不出来,谁愿意丢这个脸。”
刘德仁稍稍提高音量:“这是拿不拿得出来的事吗?没听过一句老话‘人情不比债,还起来砸锅卖’吗?他杜银龙收我人情的时候收得笑嘻嘻,还起来就打白条?他有没有把你当姐姐?”
杜娇兰头低得更厉害,没有出声。刘德仁继续说到:“他这不是瞧不起我,是在坑你,要是咱家的兄弟妯娌知道你娘家做不起人,是不是马上就会看不起你?连带着我说话都没分量了。”
杜娇兰小声到:“我在戴主任那里登记了一个内收五千,不会有人知道的。”刘德仁转头看到戴岳就坐在旁边,估计刚才的话他都听到了。
刘德仁凑上前递了根烟:“戴主任,辛苦了。”
戴岳笑到:“没事,不辛苦。”
刘德仁前后看了看,正色到:“杜银龙的事让戴主任见笑了,还请你千万别说出去。”
戴岳笑了笑:“我只负责管账,你的家事和我无关。”
刘德仁点点头,索性坐了下来点上一根烟:“其实我这四十岁是不想做的,实在是逼得没办法。”
“怎么说?”戴岳来了兴趣。
刘德仁反问到:“戴主任是读过大学见过世面的,可曾听说过外面有做四十岁生日的?”
戴岳想了想:“见过六十七十大寿的,这个还真没有。”
刘德仁苦笑一声:“我在外打工也没听说过,其实本地很早之前也没有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兴起了做四十岁生日。其实做这个生日的人和我一样,送出去的人情太多,暂时没办法收回,只有不要脸的做个四十岁生日收点人情回来。”
戴岳想起家里父母也经常以这个理由进行催婚:快些找个老婆结婚,咱家里已经多久没做喜事了,这么多年送出去多少礼金,得赶快收回来。
刘德仁继续说到:“这喜事实际上做的人不情愿,来的人也不情愿,特别这个季节猪肉猛涨,一次喜事做下来剩不了多少钱,只肥了卖肉卖烟酒的。”
戴岳笑到:“既然不情愿,有些不该给的礼金就别给嘛,不该收的也别收,这样不就避免了很多?”
刘德仁叹口气:“活在这个人情社会,谁该给谁不该给呢?谁又该收不该收呢?人不都图个面子吗。就拿咱刘集村这一百多户举例,实际上有些至少隔了十代以上,但说起来就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要是谁家做喜事没去随礼,那全体族人都会瞧不起你。至于收取礼金,你要是收了刘三没收刘四的,刘四就会觉得你瞧不起他,弄不好就得反目。只能说来了就收,到时候他做个喜事再还就是。”
戴岳想起刚才刘五婆的话,听语气她确实不愿意来。而且入冬以来刘氏宗族的喜事就没断过,即算每家只给礼金二百,这个冬天刘五婆也得几千块。
这还只是算个乡亲账,血缘关系稍近一些的,都是以千计算;至于那些至亲,一千两千是拿不出手的,至少得三千五千。
还有些妯娌之间拼娘家实力的,你家给五千我家就得给八千,他家给八千我家就得一万。农村人又有几个富亲戚?至于娘家真正有实力的那更是凤毛麟角,不过是爹娘怕女儿在婆家说话不硬气,所以拼了命而已。
最初村民们接戴岳做知宾或者礼宾的时候,他只觉得有些俗礼太过于麻烦可笑,那些村民虔诚的接他,也并不是没有他这个喜事做不下去,只是他去了村民脸上更有光彩而已,为了村里的团结和今后的工作,戴岳基本上都在配合。而且从小在人情社会长大,对于礼金来往不太敏感,现在偶然算一笔账,人情的礼金居然是农民的一大笔开销。
再拿刘五婆举例,她一个孤老婆子在家伺候几亩地,一年能有多少收入?恐怕也就堪堪够刘家这么大宗族的礼金而已。要是遇上至亲的红白喜事,恐怕还得举债给礼金。
回头看看宴席上的招待,烟至少是四十一包的,酒也是上百一瓶。而且这些东西消耗都特别大,原本戴岳只是个抽烟应景的人,这一段时间都抽得不少。
每个来客在登记礼金的时候礼宾先生都会发一包烟,大部分来客都会将烟拆开散上一圈,散烟拿在手上不方便,掉了就是浪费两块钱,所以大部分人不愿意都会把烟抽了,实在抽不下去,拉上两口就给扔掉。
桌上的酒也好不了多少,大部分人不管喝不喝都得倒上一杯,最后即使一滴未动也会被帮忙的小工收走扔掉,造成大量的浪费。
如此看来,这所谓的‘喜事’还真不是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