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坊外的怪异连廊之外，染天坊的内部构局，也是颇为奇特。
方才所见的巨型染盆，是单独放置在一间十分宽阔的房间里，然后从那间房的三面延伸出数条通道，分别通往不同的小房格。每个房格的布局均是全然独立，各自担当着一些独特的功用。
那位李总工领着我们穿过了一扇看起来颇为古朴的雕花木门，甫一进入，一股耀丽堂皇的气息便夺目而来：
这是一所装饰极为奢华的房室，黑沉香方桌、刻花檀木椅、金丝玉缕帏帐······甚至于角落那支正在燃烧着鱼膏香烛的烛台，似乎也不属凡品之列。
好一个财大气粗的染天坊。我在心里暗暗感叹。
“两位少侠请在此歇息一番，我这就去遣人将布料给送过来。”李总工并未耽搁，交待一番之后，便出门张罗事宜去了。
“喂，师兄，”我闲坐无事，四处瞅了瞅这间房的摆设，“你口中的那位刘坊主，还果真是‘不同凡响’啊！瞧瞧这座椅，再看看那帘幕，啧啧，一眼望过去，满是‘阔绰’二字！不凡！属实不凡！不凡到——都一屋子铜臭气喽！”
师兄眉头紧蹙，喃喃道：“不对啊，刘坊主并非这般爱慕荣华之人······他怎会突然如此注重于这些庸俗之物呢······”双目又连连扫视几圈，禁不住长吁一声：“唉，可叹世事多变人伦无常，没想到平素风雅如许的刘坊主，居然也沦为了穷求奢靡之人······小玄，等买完布料，我们便直接离开吧。我本打算问一问李总工，刘坊主到底在不在此地。目前来看，根本就没有这种必要了。”
我正伸手测算那黑沉木的硬度，感觉身后的师兄突然间变得意志消沉，忍不住嬉笑道：“怎么了？失望了吧？早给你说过了，架子大的没几个是真君子的。”
师兄眼眸瞄向于我：“要是这么说的话，那小玄你肯定不是君子了。”
“······”
等不多时，李总工便满面含笑而归。身后跟有四名架着一大叠彩布的壮丁，个个体型魁梧。壮丁们将带来的布匹小心放在黑沉木桌之上，又对着我们躬身一礼，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内。
李总工站在桌旁，右手摊开那一摞五颜六色的布匹，语气微带傲然：“劳烦两位少侠久等了。这里，就是我们染天坊中最为精致的布匹，其中不乏今年刚刚推行的新料。坊主匠心独运，敢于挑战前人所不曾触及的领域，潜心研制出一批大胆新奇的布匹，还望两位能够满意。”
师兄听闻“坊主”两字，嘴唇轻动，方欲出言询问，可转眼又微微摇头，换言道：“李总工所言甚是，刘坊主他······的确是不同于常人。只是，可否先让我们二人靠近一观呢？”
李总工哈哈一笑，道：“这是自然。别说是近观，就是两位想要试试这布匹的手感，也是未尝不可的。”
“那就多谢李总工了。”师兄说罢，走近沉香桌俯身仔细品鉴起来。我跟着走到了另一边，伸出手去，逐一对那些布料进行摩挲探看。
费不多时，待已绕桌一周后，便是心高气傲如我，也不得不老实承认，这染天坊所制的布料，的确是别具一格。纷繁的花纹纵横交织，却丝毫不显凌乱，对于色彩之间的互补搭配也是恰到好处。整体上给人的感觉十分可观，堪称精品。
我相中一款四围绣有云状花边的靛蓝布，方待对师兄言明喜好，孰料却见他眉头紧锁，正不住摇头轻叹，似乎对这些布料并不满意。
李总工同样发现了师兄的异状，赶忙凑上前去，探头道：“怎么？难道······林少侠并没有看上这些粗制滥造之物吗？”
师兄遽然一惊，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李总工误会了。你带来的这些布匹，花纹彩象俱都构思精妙，巧夺天工，怎能说是粗制滥造呢？”师兄顿了顿，伸手取过一张大红布匹，缓缓抚摸着其上精密的绣花，语调骤然转轻：“只是有一点······不同于以往了······”
我和李总工面面相觑。师兄这是想起了什么陈年往事吗？
寂静半晌过后，师兄才慢慢放下手中的布匹，抬头勉强一笑：“好了，倒是我多事了。李总工，不知这匹红布，价值几何？”
李总工偏过头去，迟疑道：“这价格倒不是关键······只是林少侠方才所言，究竟有何深意？李某不才，还愿能够告知一二。”说罢，他竟然极其郑重地向师兄深鞠了一躬。
“敬请林少侠能够对李某直言，如今的布料，到底是哪一点已然不同于以往。”
师兄面色顿滞。
“唉——”良久，师兄发出一声叹息，苦笑道，“李总工这是在使我为难啊······”
“岂敢岂敢，李某只为了解布料的不足之处，以便及时改善。”李总工截口道。
“对啊师兄，李总工他也是为染坊着想，其心可鉴，你便给他说说罢。”我在旁跟着煽风点火。
师兄背手向天，神色间流露出一丝挣扎之色，又看了看我和李总工两人，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语气颇为滞涩道：“罢了罢了，如此也算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只是李总工——还望你对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一番话，不要太过介意。”
李总工打蛇随棍上：“自然不会。”
“一年前，我和刘坊主有过一次谈话。他当初所言，我至今犹难忘怀。他说，所谓染布一道，不过‘自然’二字而已。不必去追寻过分的雕饰和技法，也不用在繁复难构上大费门路。古人云，大象无形，大音希声，真正能够打动人心的，往往是那些平淡却自有内韵的存在。这个道理，不仅可以放在染布这种小道上，更多的，它应该推及到人生中的各个方面。”
闻师兄此言，我不禁霍然一惊，当下细细品味起来。李总工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以往我所见到的贵坊布匹，无不深谙刘坊主所说的‘自然之道’，色彩清淡，造型浅易，却渗透着一股浓浓的纯臻气息，底蕴极显厚重。而如今······虽然样式华丽了许多，色彩也很丰驳，但是那种天然的韵味，却已经荡然无存。我甚至怀疑，这些布料并不是出自刘坊主之手。李总工，作为坊外之人，我知晓此举有些唐突，但我还是想问上一句，刘坊主他······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糟糕，师兄也太实诚了吧？这么直接，李总工肯定会大动肝火啊！我眼珠急转，想说出几句话挽救一下场面，不料身旁突然传来一道颤巍巍的声音：
“林少侠果然明鉴！不错，我们坊主他······他的确是遭受了一次大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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