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我的父亲死于一场绑架案，而被绑架的人，是四岁的我。
根据绑匪的要求，父亲只身来到郊区一处停工多年的烂尾楼，自愿替换我成为人质。就在我离开后未久，那幢烂尾楼突然爆炸，巨大的能量瞬间湮灭了所有的生命，包括那些绑架我的人。
也包括我的父亲。
这些内容，我统统没有说出口。我知道，只要是生活在天琛市的人，凭这寥寥几言就可以轻松地查索到我的身份。而我那微不足道的勇气，在我说出“尸骨无存”四个字后，早已消失殆尽。
“抱歉……”
许是担心对我造成二次创伤，苏小兔不再继续追问。然而此时此刻的我却出奇地平静。
“没关系，我也都是听家里人讲的。其实我什么都不记得。”
这句话我没有说谎。或许是应激的缘故，当年之事，连同在那之前全部的记忆，我几乎完全空白。
苏小兔接连不断地说着安慰和鼓励的话语，我却始终沉默。我知道这场对话到此已很难深入，便向她道谢，继而退出了直播间。一个小时后，我收到了她的私信，打开后仍是一段冗长的慰言，我仍旧只回复了一声“谢谢”。
就在我关闭会话窗口的瞬间，她再次发来一条简短的句子。
“死亡不重要哦。重要的是，总有人还活着。”
奇怪的说法。
我不再回复。然而，我跟苏小兔的交集却并未终结，甚至可以说，这场不算成功的解梦，从此彻底颠覆了我无聊的人生。
因为，翌日午后，当我像往常一样到达学院的实验室准备工作时，迎接我的不是我的导师和那些聒噪恼人的同侪，而是两位穿着制服的刑事，以及一个言简意赅到令我匪夷所思的消息。
“苏小兔死了。”
一个小时后，我身处天琛市警本部接受问讯。
“姓名。”
“涂凌。”
坐在桌子对面负责审讯的刑事只有一位。那是个胡须浓密的男人，乱糟糟的头发垂到额前，细小的眼睛不时便隐匿其中。他略微有些驼背，左手放在桌子下面，右手在桌面上执笔记录。
“年龄。”
“二十。”
“大学生？”
“博士一年级。”我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天琛大学，计算科学学院。”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咱们市那个有名的神童，十四岁就上了大学。”
“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虎父无犬子。”
这句没来由的褒奖让我不由一愣，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谢谢，过奖了。”
“苏小兔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方才的寒暄不过浅言辄止，大胡子刑事话锋陡转，瞬间抛出一个掷地有声的问题。
“我觉得没有关系。”
“你是最后一个和她联系过的人。”
“我不过是一个偶然到她直播间做客的网友而已。”
“偶然？”大胡子刑事放下手中的笔，“你平时上网吗？看直播吗？”
“会上网，但不看直播。”
“一个从不看直播的人，在她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晚上，突然出现在她的直播间，还与她连麦。”大胡子刑事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你不是研究大数据的吗？告诉我，这种反常事件，偶然发生的概率有多少？”
我皱起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满腹狐疑地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研究大数据的？”
“现在不是你提问的时候，”大胡子刑事神色从容，“回答我的问题。”
“做梦的时候会梦见什么，我又控制不了，难道不是偶然吗？”
“你相信解梦，也就是相信梦有意义。那我也有理由相信，你夜有所梦，正是因为日有所思咯？”
我突然觉得有些有趣，此情此景实在不像一场严肃的审讯，更像是一场攻心的对峙与博弈。
“我认同这个观点，而我正是为了找到这个‘所思’才会去解梦。不好意思，又绕回去了。”
大胡子刑事也笑了。他直起身子靠在椅背上，感觉认真了起来。
“很好。只可惜，全网最会解梦的苏小兔已经遇害了。不知道我能不能勉为其难，试试为你解梦呢？”
“请便。”
“你的梦里全是尸体，对吧？”
“对，各种各样的尸体。”
“他们是你认识的人吗？”
“不是，我没有任何印象，应该是连短暂的接触都不曾有过。”
“也就是说，在梦里，你可以清楚辨识出他们的脸，”大胡子刑事的语速渐渐放缓，声音也沉了下来，“你还能辨识出他们的具体死法，可你却说从未接触过他们。这合理吗？”
我没有说话。他的说法不无道理，若真是从未接触过的人，必不可能在梦中留下如此具体的形象。更何况，他们不光频繁出现在我的梦里，还总是呈现出极其可怖的形态。
“这些尸体之间的关系无从了解，但他们却有一个非常明确的交叉点。”
我再次下意识地皱起眉，等候他的下文。
“那就是你！这些人的死亡，最后全部汇聚在你的身上。”
我感到被击中。
尸体，死亡，陌生人。层见叠出的尸体，日复一日的死亡，毫无交集的陌生人。
和我。
大胡子刑事低沉的嗓音如同缠人的鬼魅，从我的脚趾一路依附攀援，直到钻进我的耳朵，引领着我全部的思考。
“他们不一定是你亲手杀死的，但你一定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也许你现在还不知道，但你一定能弄清楚，也只有你能弄清楚……”
此时此刻，我唯一能想到与此有关的事情，只有十六年前那场吞噬一切的爆炸。如果这个思路是正确的，这些人大概率是那些与我父亲一同归于烟烬的绑匪。然而，这却难以解释他们各有不同的死法。
我越想越乱，头痛得像要裂开。大胡子突然停止低吟，紧接着，一记响亮的质问朝我扑面而来。
“涂凌，苏小兔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我觉得……没有关系……”
我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出重复的答案。我是真的不知道，苏小兔的死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的瞳孔再次瞬间放大。
“没有关系？那你是怎么知道，苏小兔是活活饿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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