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伴随着一个粗犷的咆哮,猛地炸响在青石镇西头的韩家铁匠铺里,惊得屋檐下打盹的老黄狗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夹着尾巴呜咽了两声,又悻悻地趴了回去,显然对这种动静早已习惯。
“你个臭小子,兔崽子,跟你说了多少遍,这火候,这力道,你是想把这块上好的精铁给老子敲成一坨豆腐渣吗?”铁匠铺的主人,人称“铁臂韩”的韩老实,此刻正瞪着一双铜铃大眼,口沫横飞地对着炉火前那个手忙脚乱的少年怒吼。他脸上沾满了黑灰,虬结的肌肉在汗水下闪着油光,蒲扇般的大手几乎要指到少年的鼻尖上。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一身粗布短打,同样是满面尘灰,唯有一双眼睛,此刻虽因被斥责而有些黯淡,却仍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他叫阿尘,是韩老实的独子,也是铁匠铺未来的继承人——至少,韩老实是这么期望的。
“爹,我就是想试试能不能用更快的速度把它锻打成型。”阿尘小声辩解,声音在父亲的雷霆之怒下显得微不足道,手里的铁锤此刻感觉重若千斤。他看着那块在砧子上逐渐失去温度,形状有些扭曲的铁块,心里一阵懊恼。
“更快?更快?”韩老实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打铁是门精细活,不是蛮干,心浮气躁,急功近利。你看看你这打的什么玩意儿?这歪瓜裂枣的,别说做锄头,就是当废铁卖都嫌占地方。老子这身手艺,怎么就传给你这么个榆木疙瘩!”
阿尘低下头,紧紧咬着嘴唇,鼻腔里充斥着煤炭燃烧的呛人味道和铁器特有的腥味。他知道父亲说得对,自己确实太心急了。每次看到镇上的护卫队成员,穿着锃亮的盔甲,手持锋利的长刀,威风凛凛地走过街道时,他心里就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羡慕和渴望。他也想拥有那样的力量,不是像父亲这样日复一日,在烟熏火燎中和顽固的铁块较劲,而是能够保护自己,甚至……保护别人。
可现实是,他连一块铁都掌控不好。父亲那双能轻易将钢铁揉捏成型的铁臂,在他看来简直如同神迹。他偷偷学过父亲的呼吸吐纳之法,也尝试过在夜里对着院子里的石锁使劲,可除了弄得自己腰酸背痛,力气似乎并没有增长多少。他渴望力量,却又无比笨拙,这种巨大的落差让他内心充满了不甘和苦涩。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块废铁给我扔到水里淬了!”韩老实的吼声再次将阿尘从幻想中拉回现实,“今天午饭前,必须给我打好三把锄头,不然晚饭你也别想吃了!”
“知道了,爹。”阿尘闷闷地应了一声,用铁钳夹起那块失败的作品,带着几分羞愤,几分无奈,走向了旁边的淬火水槽。冰冷的井水“嗤啦”一声,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如同他此刻混乱而迷茫的心绪。
与此同时,青石镇的另一头,镇东的“回春堂”药庐后院,则是另一番景象。
“灵草,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一个苍老但严厉的声音响起,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悦。
一个穿着淡绿衣裙,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正蹲在一片药圃旁,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一株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听到呼唤,她连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小跑着来到后院的晾晒架旁。
说话的是回春堂的老药师,姓孙,大家都叫他孙老。孙老须发皆白,面容清瘦,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麻布长衫,此刻正捻着几株刚采回来的草药,眉头紧锁。
“师父,这是,嗯,这是紫苏吧?叶子边缘有锯齿,背面带点紫色,闻起来有股特殊的香气。”小姑娘歪着头,仔细辨认着,她就是药庐的学徒,灵草。
“紫苏?你再仔细闻闻,再看看这叶脉。”孙老将草药凑到灵草鼻尖,“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辛辣味没有?看看这叶子背面的绒毛!这是藿香!藿香!跟你说了多少次,紫苏叶片更薄,气味偏清香,藿香叶片厚实,气味更浓郁,带辛辣!这要是弄混了,给人入药,轻则无效,重则……”
孙老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严厉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灵草的小脸一下子垮了下来,眼圈微微泛红,声音带着哭腔:“对不起师父……我……我记错了……它们长得太像了……”
“像?世间草木何止万千,相似者不知凡几。辨药识草,靠的是眼力,是嗅觉,是经验,更是用心。你这丫头,心思总是不够沉稳。”孙老叹了口气,语气稍缓,“罢了罢了,把这些藿香拿去那边,和其他的分开晾晒,仔细标注好。今天罚你把后院这片药圃里的杂草都清除了,一根都不许留。”
“是,师父。”灵草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接过那几株藿香,委屈地走向晾晒架。她知道师父是为了她好,可她就是觉得难过。她天生就对这些花花草草有着莫名的亲近感,她甚至觉得能感受到这些植物细微的情绪,它们什么时候口渴了,什么时候需要阳光,什么时候不开心了……她能分辨出几十种草药,这在同龄人中已经很了不起了,可师父的要求总是那么严格。
而且,她总觉得,有些草药,并不仅仅是像师父说的那样,拥有固定的药性。它们似乎……还有别的秘密。就像刚才那株紫花小草,师父没教过,她却觉得它很“友善”,忍不住想和它多待一会儿。
清理杂草对灵草来说不算什么重活,甚至可以说是她喜欢做的事情。她蹲在药圃里,一边小心地拔除那些生命力顽强的杂草,一边用指尖轻轻抚摸着那些需要呵护的药苗,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和它们聊天。
“小可怜,别怕,我不会伤到你的根。”“你呀你,长得这么快,都快把旁边的‘地黄’哥哥挤倒啦!”“咦?这株‘龙葵’怎么有点蔫蔫的?是昨天水浇多了吗?”
阳光透过稀疏的篱笆洒在她身上,将她小小的身影拉长。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这些无声的植物为伴,似乎只有在这一刻,她才能找到一丝慰藉,暂时忘却自己总是出错的笨拙和被师父责骂的委屈。她也渴望被认可,渴望能真正帮上师父的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总是添乱。
午后的青石镇,阳光正好。青石镇的确不大,主街道只有一条东西方向的青石街,用青石板铺就,连接着镇东的药庐和镇西的铁匠铺。街道两旁散落着一些店铺:卖杂货的、卖豆腐的、还有一家叫做“春香酒楼”的小酒馆,虽然不算大,甚至有些陈旧,但却有一种古色古香的韵味。
此刻,街道上行人不多,三三两两,或赶路,或闲聊。
阿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工具篮,正从镇东往回走。他刚给镇东头的李屠夫家送去了修好的砍骨刀,顺便被李屠夫的老婆塞了两个肉包子,算是额外的酬劳。此刻他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但一想到回去还要面对那三把必须完成的锄头,以及父亲那张“恨铁不成钢”的脸,脚步又沉重了几分。他低着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满脑子还是想着如何才能让自己的力气变得更大,如何才能挥动铁锤时不再那么笨拙。
与此同时,灵草端着一个空木盆,正从药庐出来,准备去街口的井边打水。师父罚她清理杂草,她做得又快又好,现在需要水来清洗工具和自己的小手。她也低着头,心里还在琢磨着藿香和紫苏的区别,以及那株不知名的紫色小花的“情绪”。她想着,要是自己能更聪明一点,能一下子就记住所有草药的特性,那该多好。
就在春香酒楼的门口,一个低头踢石子,一个低头想心事,两人几乎是同时到达。
“哎哟!”“啊!”
两人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或者说,是擦肩而过时,胳膊肘互相碰了一下。阿尘手里的工具篮晃了晃,里面的几颗钉子差点掉出来。灵草手里的木盆也歪了一下,幸好是空的。
“对不住!”阿尘率先反应过来,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穿着绿衣服的小姑娘,梳着可爱的双丫髻,正揉着被撞到的胳膊,小脸皱巴巴的,似乎有些不高兴。
“没事。”灵草也抬起头,看到一个满身尘土,脸黑乎乎的少年,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和不易察觉的沮丧。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相似的东西——一种不被理解的孤独,一种深藏心底的委屈,一种与这个平凡小镇格格不入的落寞。
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
阿尘因为急着回去打铁,只是含糊地又说了声“借过”,便匆匆侧身走开了。灵草也因为惦记着打水,轻轻“嗯”了一声,便抱着木盆继续往井边走去。
他们擦肩而过,像两颗暂时交汇又迅速分开的尘埃,各自怀揣着心事,重新融入了青石街午后慵懒的阳光里,谁也没有把这次小小的碰撞放在心上。
只是,阿尘隐约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而灵草似乎也捕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煤火与铁器的味道。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直到傍晚时分,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炊烟袅袅升起,青石镇即将迎来一天中最宁静祥和的时刻。
然而,这份宁静却被一声凄厉的惨叫和随之而来的惊恐呼喊声彻底撕碎。
“嗷——”
一声不似寻常野兽的咆哮,仿佛来自九幽地狱,充满了狂暴与嗜血的气息,猛地从靠近西边山林的镇口传来。
“怪物啊!山里的凶兽下山了!”“快跑啊!!”“救命啊!!”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了整个青石镇。原本准备收摊的小贩,吓得扔掉了手里的货物,连滚带爬地往家里跑;正在街上玩耍的孩子,被大人一把抱起,哭喊着躲进屋里,门窗被“砰砰砰”地关紧;春香酒楼里正在喝酒的几个汉子,也惊得酒醒了大半,有人抄起板凳,有人却脸色煞白地钻到了桌子底下。
阿尘刚刚完成他爹交代的第三把锄头,累得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正坐在铁匠铺门口的石墩上喘气,准备迎接他爹“勉强合格”的评价和一顿不算丰盛的晚餐。突如其来的混乱让他猛地站了起来,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伸长脖子往西边望去,只见暮色渐沉的街道尽头,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在横冲直撞!那东西体型像一头壮硕的野牛,却覆盖着一层坚硬如铁的黑色鳞甲,头颅狰狞,口中獠牙外露,一双血红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骇人的凶光。它随手一爪,就能拍碎路边的货摊,随身一撞,就能将木质的栅栏撞得粉碎!
“是黑鳞蛮牛,天哪!这种凶兽怎么会下山?”有见识稍广的老人惊呼出声,声音都在颤抖。
几个试图上前阻拦的镇民,被那黑鳞蛮牛轻易地掀翻在地,生死不知。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所有人的勇气。
混乱中,阿尘看到住在隔壁的张大婶,因为腿脚不便,跑得慢了,眼看就要被那头疯狂的凶兽追上!张大婶平日里待他极好,经常给他塞些吃食。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血,或者说是早已压抑在心底的不甘与冲动,瞬间冲垮了阿尘的理智和恐惧。他几乎是出于本能,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阻止它!
“张大婶,快跑!”阿尘嘶吼一声,扔掉手里的汗巾,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猛地朝着那头巨大的凶兽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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