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雨总带着草木的腥气。檐角垂落的水帘把青石板洗得发亮，我踩着堂屋门槛数雨滴，看它们在天井里砸出细碎的银花。祖母坐在竹椅上择菜，蓝布帕子沾着水汽，她说这雨是山尖的云漏了，漏到人间就成了滋养茶园的琼浆。
那时的清晨总被竹扫帚唤醒。王阿婆扫街的声响从巷口漫进来，混着隔壁李叔家蒸笼里飘出的糯米香。我趿着木屐跑过祠堂前的石板路，露水打湿裤脚，惊起几只在墙根打盹的麻雀。祠堂的木门永远半掩着，供桌上的香炉积着薄薄一层灰，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谁撒了一把碎金。
屋后的竹林是我的秘密基地。春笋冒尖时，竹枝被压得弯弯的，风过时整座林子都在哼歌。我和邻家阿姐比赛找竹节虫，看它们怎么把自己伪装成细枝。有次暴雨冲倒了老竹，露出底下盘根错节的根须，像老爷爷布满皱纹的手掌。祖母说竹子是有灵性的，每片叶子都在记挂着土地，所以再高也不会忘本。
最难忘是夏夜的晒谷场。大人们摇着蒲扇讲古，萤火虫提着灯笼在谷堆间巡逻。我躺在草垛上数星星，银河像奶奶织了一半的白棉布，横在墨蓝的天上。远处稻田里传来蛙鸣，此起彼伏，像是在开一场盛大的音乐会。有次贪睡忘了回家，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露水打湿，月亮正悬在竹梢上，像一枚被擦亮的银币。
后来在异乡的高楼里，我总在雨天想起那条青石板路。地铁站的人流涌过，脚步声杂沓，却再没有檐角的雨滴敲出清脆的节拍。超市的货架上摆着包装精美的茶叶，却泡不出故乡云雾里的清苦回甘。有次加班到深夜，写字楼的灯光惨白，我突然想起晒谷场的月光，那样温润的光，会顺着竹枝淌下来，轻轻盖在熟睡的孩童身上。
前几日收到母亲寄来的笋干，打开包裹时，一股熟悉的草木气息漫出来。阳台的风穿堂而过，恍惚间竟像是故乡竹林里的风，带着新竹的清香，带着石板路的潮气，带着那些被岁月磨得发亮的晨昏。原来有些风景从来不曾离开，它们只是变成了记忆里的月光，在每个思念的时刻，悄悄洒满心房。
清明回去时，青石板路竟还在。只是被新铺的水泥截去了大半，像条被剪断尾巴的鱼，剩下的半截躺在巷尾，长满了青苔。王阿婆早已搬去镇上，她家门口的桂花树还在，枝桠探过斑驳的墙，只是再也没人在花开时摘下满筐金桂，拌着白糖腌进玻璃罐。
祠堂的木门换了新锁，红漆剥落得厉害。我从门缝里张望，供桌积的灰厚得能埋下手指，那些雕花窗棂被雨水泡得发胀，碎金似的光斑再也落不进来。倒是墙根的野草长得疯，从砖缝里挤出来，叶片上还沾着昨夜的雨珠，像谁没擦干净的眼泪。
竹林遭了虫害，砍剩的竹桩黑乎乎的，像一个个沉默的伤口。邻家阿姐嫁去了南方，去年春节视频时，她指着院里的棕榈树说：“这叶子硬邦邦的，哪有咱们老家的竹叶软和。”我想起从前她教我用竹叶编小船，把愿望写在叶片上，让溪水载着漂向远方。如今溪水还在，只是岸边的芦苇长得比人高，小船怕是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晒谷场改成了停车场，水泥地平整得晃眼。我站在画着白线的空地上，总觉得脚下该是松软的稻草，该有萤火虫提着灯笼飞，该有月亮把竹影投在我脸上。有个穿校服的孩子骑着滑板车经过，车轮碾过地面的声响尖锐，惊飞了檐下的鸽子——那鸽子扑棱棱飞过屋顶时，我才发现祠堂的瓦当少了半边，露出黑洞洞的檐口，像老人豁了牙的嘴。
临走那天清晨，我又去了巷尾的青石板路。露水还没干，踩上去滑溜溜的，像踩着小时候的时光。有个穿蓝布衫的老阿婆蹲在墙角摘菜，鬓角的白发沾着水汽，恍惚间竟像是祖母。她抬头看我，眼里的纹路弯弯的：“后生，你是这巷里长大的吧？看你踩石板的样子，轻手轻脚的，怕惊着了啥似的。”
我突然想起祖母说过，青石板是有记性的，你走得再远，它也记着你的脚步声。车开上公路时，我回头望了一眼，晨雾里的村庄像块被打湿的旧布，祠堂的飞檐在雾里若隐若现。风从车窗钻进来，带着些微的湿意，我摸了摸口袋里揣着的半块青石板——是刚才从墙根捡的，上面还留着雨打的凹痕，像谁在石头上刻下的牵挂。
原来故乡的风景从不是静止的画。它会老，会变，会被时光啃出缺口，但那些藏在细节里的温度，早被岁月酿成了酒。就像此刻风里的潮气，舌尖的回甘，还有指尖这块石板的凉，都在轻轻说：回来过，就不算走远。
举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