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没散,我就被窗台上的响动惊醒。睁眼一看,阿明正踮着脚往窗台上摆花盆,青瓷盆里栽着两株向日葵幼苗,嫩叶上还挂着露水。他见我醒了,手忙脚乱地扶了扶歪掉的花盆:“听卖花的说,早点种能赶在夏天开花,特意去镇上捎的。”
我披了件外衣推开门,院里的老槐树下落了层浅黄的花瓣,阿姨正蹲在石桌边筛芝麻,见了我就笑:“阿明天不亮就去后山挑土,说图书馆后面的地得松三遍才好种,你看他那鞋上的泥。”
阿明的布鞋果然沾着湿泥,他挠挠头往厨房躲:“我去烧粥……”话音未落,就被阿姨拽住胳膊,从他衣兜里掉出个红布包,滚到我脚边。打开一看,是颗磨得光滑的雨花石,蓝白相间的纹路像极了小时候丢在池塘里的那块。
“去年清塘底时摸上来的,”阿明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带着点闷,“洗了半年才把泥洗掉。”
种向日葵那天,孩子们全跑来帮忙。卷头发的小男孩非要负责浇水,结果把自己浇成了落汤鸡,丫丫举着小铲子在旁边指挥:“明叔说要离根三寸才不会烂根!”阿明蹲在地里刨坑,我往坑里撒底肥,指尖碰到他手背时,两人都愣了一下,又像小时候那样同时缩回手,却在抬头时撞进对方眼里的笑。
图书馆的玻璃柜里渐渐多了些东西。有孩子们捡来的彩色石子,有我回城时带的旧书签,还有阿明翻出的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当年我画砸了的涂鸦——画里两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一个举着芦苇,一个捧着弹珠。
“本来想扔了的,”阿明指着画角落的日期,“那天正好是你走的前一天,舍不得了。”
入夏时向日葵长得比人高,花盘沉甸甸地朝着太阳。桑葚也熟了,紫黑的果子挂满枝头,孩子们挎着竹篮在树下蹦跳,阿明搬来梯子站在上面摘,我在下面接,偶尔有熟透的果子掉下来,砸在他草帽上,滚落到我手心里。
“你看这颗,”我举起颗最大的,“比小时候抢你的那颗还甜。”他低头时,阳光从花盘间隙漏下来,落在他睫毛上,像撒了把金粉:“那时候故意让你抢的,知道你不好意思自己摘。”
萤火虫最多的夜里,我们又去了池塘边。孩子们发明了新玩法,把萤火虫装进玻璃瓶,做成灯笼挂在芦苇丛里。卷头发的小男孩举着灯笼跑过来,照亮了阿明手里的东西——是本新的笔记本,封面上画着向日葵和桑葚树。
“接着记呀,”他把笔记本塞进我手里,“以后村里的事,咱们一起记。”我翻开第一页,他已经写了一行字:“今日,阿晚说向日葵的花盘转得比钟表还准。”
风拂过稻田,吹得向日葵花盘沙沙响,像是在数着日子。图书馆的灯亮到很晚,有时是我在整理新书,有时是阿明在修补旧书架,偶尔抬头,总能看见对方眼里的光,比窗外的星光还要暖。
深秋收稻子时,孩子们比赛谁割的稻穗直,阿明站在田埂上吹芦苇哨子当裁判,我坐在稻草堆上看,忽然发现他吹的调子,和小时候哄我别哭时一模一样。
“你还记得这哨子声?”我朝他喊。他停下哨子,晚霞落在他肩头:“记着呢,那时候你摔了跤,非得听这个才肯起来。”
冬天第一场雪落时,我们在图书馆生了火炉。阿明翻出那本诗集,坐在炉边念给我听,读到当年赠我的那首,声音忽然轻了:“其实后来练了好久,就想等你回来,读得好听点。”我靠在他肩上,听着窗外的雪声,忽然明白,原来最好的等待,从来不是独自守望,而是当那个人回来时,你发现他为你留住的,不只是回忆,还有往后余生的,每一个寻常日子。
炉火噼啪响着,把两个影子投在墙上,像极了笔记本里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小人。而窗外的雪,正一片一片,轻轻盖在向日葵的根须上,盖在桑葚树的枝桠上,像在为来年的春天,悄悄写着新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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