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十五岁这年的七月初七,子时的风带着忘川河底的潮气,漫过青石垒砌的河岸。她蹲在那丛曼殊沙华前,指尖悬在第十七片花瓣上方——这是她数到的第三十七次,每一次指尖即将触碰到花瓣时,都会被露水烫得缩回手。
不是寻常的凉,是像被炭火燎过的灼。
她看着花瓣边缘凝着的水珠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进花茎,在青石板上洇出暗红的痕,像极了奶奶药箱里那味被虫蛀过的血竭。三年前她第一次发现这丛花的异样时,奶奶曾用布满皱纹的手按住她的肩,声音发颤:“别碰,这是忘川的信使,沾了黄泉的气。”
“又来数花瓣了?”
身后的声音裹着松烟墨的气息,阿禾转头时,正撞见沈砚之弯腰捡拾一片被风吹落的花瓣。他的指尖缠着新换的白布条,布角沾着未干的药汁——是镇上李记药铺特有的当归膏,带着微苦的甜。
“沈先生。”阿禾往旁边挪了挪,给这个住进山神庙已半年的男人腾出位置。她认得他袖口的墨痕,和三个月前被风吹进她家院子的残页上的纹路一样,弯弯曲曲的,像河滩上被水冲了千年的石纹。
沈砚之没应声,只是从怀中摸出个巴掌大的铜罗盘。罗盘指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针尖颤巍巍地指向曼殊沙华的花芯,转得越来越急,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三百年一轮回,它快结果了。”他忽然开口,声音里浸着水汽,“上一次历结时,河对岸的芦苇荡里还埋着半截石碑。”
阿禾想起奶奶在火塘边讲过的旧事。清末那年,有个穿官服的人在河畔烧了三夜的纸,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最后烧出的灰烬里滚着三粒金籽,像被熔了的星星。后来有人去挖那片灰烬,却在芦苇荡里挖出块断碑,碑上刻着“曼殊历结,三生为契”八个字,字缝里嵌着暗红的粉末,风一吹就散了。
子时的风突然转了向,曼殊沙华的花茎开始剧烈摇晃。阿禾看见最中间那朵花的花萼上裂开道发丝细的缝,缝里透出极淡的金光,像有只萤火虫被困在里面,正拼命往外撞。
“要开始了。”沈砚之从布袋里掏出个陶瓮,瓮口塞着晒干的艾草。他蹲下身时,阿禾瞥见他手腕内侧的月牙形疤,疤的颜色比上次见时深了些,像被朱砂描过。
“先生在等这籽?”阿禾数着花茎上的绒毛,数到第七根时,听见河对岸传来铃铛声。叮铃,叮铃,像镇上货郎挑着的铜铃,只是这铃声裹着股土腥气,闻着让人发晕。
沈砚之的动作顿了顿,罗盘指针突然定住,死死指着芦苇荡的方向。“别回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警告,“听见铃铛声,无论看见什么,都别回头。”
阿禾赶紧转回头,盯着那朵花。花萼上的缝越来越宽,金光也越来越亮,她终于看清里面裹着的东西——不是圆滚滚的籽,倒像三枚指甲盖大小的玉片,泛着珍珠母贝那样的虹彩。
“三百年前,有人在这里埋下了半块玉佩。”沈砚之的声音混在风声里,有些模糊,“那玉佩能镇住忘川的瘴气,埋玉佩的人说,等曼殊沙华第三次结果,就来取它。”
阿禾想问“取玉佩的人来了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看见沈砚之的手指在发抖,白布条下的指节泛着青,像攥着什么东西太久。
河对岸的铃铛声突然密了起来,像是有人在拼命摇铃。阿禾眼角的余光瞥见芦苇荡里晃过个红衣影子,影子很高,手里的铃铛串得很长,垂到脚踝,铃铛一晃就有细碎的金粉往下掉,落在水面上荡开涟漪。
“别看。”沈砚之猛地抓住她的肩膀,手心烫得阿禾一哆嗦。就在这时,那朵曼殊沙华突然“啪”地裂开,三枚玉片似的籽滚出来,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玉石相碰的脆响。
沈砚之用铜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籽,放进陶瓮。阿禾看见那些籽在月光下流转着光,像浸在水里的琥珀,里面裹着细小的纹路,仔细看竟像是人脸的轮廓。
“结完了?”她小声问。
沈砚之盖紧瓮口,点了点头。河对岸的铃铛声不知何时停了,红衣影子也不见了,只剩风吹苇叶的沙沙声,像谁在低声絮语。
“先生,”阿禾看着他把陶瓮揣进怀里,突然想起件事,“奶奶说曼殊沙华的籽能让人记起前尘往事,是真的吗?”
沈砚之站起身时,罗盘指针已恢复平静。他望向东方,启明星正亮得发白。“不是记起,”他说,“是重逢。”
他转身往山神庙走时,阿禾看见他长衫下摆沾着的花瓣正一片片往下掉,落在露水打湿的地上,像撒了一路碎红玛瑙。
她蹲在原地,捡起那片被沈砚之碰过的花瓣。花瓣边缘还留着他指腹的温度,阿禾把花瓣凑到鼻尖,除了草木的清气,还闻到点极淡的血腥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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