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山风像钝刀刮骨,月棠攥着徐石头的衣角,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往黑风山顶爬。她脚上的绣花鞋早就磨破了底,露出的脚趾冻得乌青,可比起方才在柴房里听见的张剥皮那句“沉塘前先扒衣裳”,这会儿倒更像活过来了——至少,她还能听见徐石头粗重的喘息声,混着山涧里冰凌碎裂的脆响。
“再往上走半里地,就是黑煞寨的哨卡。”徐石头回头看了她一眼,鼻尖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在月光下像团小雾,“月棠,你确定要跟来?”
月棠摸了摸藏在袖管里的碎瓷片——那是今晨在柴房里磨得锋利无比的母亲陪嫁瓷碗碎片,比她腕子上的红绳还紧。她抬头看了看黑黢黢的山影,最顶上那盏飘忽的油灯,像鬼火似的悬在夜色里。“石头哥,”她声音很轻,“你后背的刀疤,是为救我留的;我......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送死。”
徐石头喉结滚动了一下,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傻丫头。”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给,路上垫垫肚子。”里面是两块烤红薯,还冒着热气,甜丝丝的味道混着山风,撞得人鼻子发酸——这是他们小时候偷王寡妇地瓜窑的滋味,那时候月棠总说“等嫁人了要给石头哥煮一辈子红薯粥”。
两人借着月色摸到寨门前,两丈高的木栅栏上缠着带刺的铁丝,几个裹着兽皮的汉子斜倚在瞭望台上,手里的猎枪闪着冷光。“口令!”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喝道,嗓音粗得像砂纸磨过。
徐石头往前走了两步,扬声器里传来低哑的嗓音:“青头,是我,石头。”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带了个人。”
刀疤脸的汉子眯起眼睛打量月棠,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她冻得发红的中衣:“哟,石头哥这是揣了只家雀儿上山?”
“闭嘴!”徐石头踹了一脚栅栏下的石墩,“开寨门!”
木栅栏缓缓升起,发出“吱呀呀”的响声,像是年迈的野兽在磨牙。月棠跟着徐石头走进寨子,脚底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响,两侧的木屋里透出昏黄的油灯光,夹杂着酒气、烟味和汗臭味——这是她从未闻过的味道,混着山野的寒气,撞得人头晕。
寨子的正厅是个宽敞的山洞,石桌上摆着盏铜油灯,火苗“噼啪”跳着,映得洞壁上挂着的兽皮影子直晃荡。正中央的虎皮太师椅上,斜躺着一个魁梧的老汉,满脸的络腮胡子里夹杂着几缕银丝,手里叼着根乌木旱烟杆,烟锅里的火星子一明一灭。
“大当家的,人带到了。”徐石头拱手行礼,声音里带着几分讨好。
老汉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在月棠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她的手腕上——那里原本戴着翡翠镯子,如今只留下一圈淡红的勒痕。“哟呵?”老汉吐了口烟圈,声音像破锣似的,“良家女?能撑得起这山寨?”
月棠攥紧了袖管里的碎瓷片,指甲陷进掌心。她抬头看着那老汉,忽然想起张剥皮那张肥腻的脸——同样都是占便宜的,只不过一个裹着狼皮大氅,一个披着虎皮太师椅。
“大当家的。”她突然往前走了两步,撩起左袖,露出腕子上那道淡红的勒痕,“您看。”
老汉眯起眼睛,凑近了瞧——那勒痕里还卡着半片碎瓷,锋利的边缘闪着寒光。“这是......”
“张剥皮的玩物。”月棠冷笑一声,突然用碎瓷片轻轻一划,勒痕裂开道小口,血珠子渗出来,“他说我‘不守妇道’,要拿我去‘验身’;他说我爹捐不出五十两银子,就要把我沉塘。”她抬起头,直视着老汉的眼睛,“现在,他派人来追杀我——您要,还是我要?”
老汉的烟杆“当啷”一声掉在石桌上,火星子溅在兽皮毯子上,烧出个黑点子。他盯着月棠看了半晌,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拇指蹭过她腕子上的血珠子:“小丫头,胆儿挺肥啊?”
月棠没躲,反而迎着他的目光:“我娘说过,女子活一世,清白比命重要。”她顿了顿,“可我更想活着——活着改命。”
洞里忽然安静下来,连油灯的火苗都不再跳动。几个原本靠在墙边的土匪直起了腰,刀疤脸的青头挠了挠头:“大当家的,这......”
老汉没搭理他,而是慢条斯理地捡起旱烟杆,在石桌上敲了敲,敲出一堆烟灰。“石头。”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得像闷雷,“你带她来,图啥?”
徐石头往前走了两步:“大当家的,月棠是我妹子——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子。”他顿了顿,“张剥皮要抢她,要沉塘,我......我不能看着她死。”
老汉的烟杆又敲了敲石桌,这次力道重了些,震得茶碗里的茶水都溅了出来。“就为个妹子?”他眯起眼睛,“石头,你跟着我混了十年,知道我这黑煞寨的规矩——女人,要么是压寨夫人,要么是......”
“大当家的!”月棠突然打断他,从怀里掏出那块碎瓷片,高高举起,“您看清楚了——这是张剥皮的翡翠镯子碎片!他说我戴的是假货,可这镯子原本是真的!”她声音发颤,却带着股决绝,“我今儿个站在这儿,要么您收留我,要么......我砸了这镯子,让全天下都知道张剥皮拿假货糊弄人!”
老汉的目光落在那碎瓷片上,忽然笑了:“有意思。”他伸手接过碎瓷片,在手里转了一圈,“这成色,确实是上好的缅甸翠。”他抬头看向徐石头,“石头,你小子藏得够深啊——带了个金凤凰回来,还说是妹子?”
徐石头涨红了脸:“大当家的,我......”
“行了!”老汉摆摆手,旱烟杆在石桌上重重一磕,“从今儿个起,这丫头就是我黑煞寨的......客卿。”他眯起眼睛看向月棠,“客卿是什么意思,懂吗?”
月棠摇摇头。
“就是不受寨规管束,但得帮我办件事。”老汉吐了口烟圈,“张剥皮不是要剿匪捐吗?我黑煞寨在这黑风山蹲了二十年,从来没抢过老百姓一粒粮——可他倒好,倒打一耙说我们通匪!”他猛地一拍石桌,“明天,你跟我下山,去县衙门口摆个摊,就说我黑煞寨愿意出五十两银子,买张剥皮的命!”
月棠瞪大了眼睛:“您......您要杀张剥皮?”
老汉咧嘴一笑,露出一颗金牙:“杀他?老子现在懒得动手——我要让他跪在县太爷面前,亲口承认自己冤枉我黑煞寨!”他转头看向徐石头,“石头,你小子带她去客房歇着,明儿个寅时下山。”
徐石头拱手应下:“是,大当家的。”
月棠却站着没动:“大当家的,我有个条件。”她盯着老汉手里的旱烟杆,“我要您答应我一件事——别伤害无辜的人。”
老汉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小丫头,还挺有意思!”他敲了敲旱烟杆,“行,老子答应你——只要不是张剥皮那帮狗腿子,老子不滥杀无辜。”
月棠松了口气,跟着徐石头往客房走。路过寨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老汉正靠在虎皮太师椅上抽旱烟,火星子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像颗悬着的心。
“石头哥,”她轻声问,“你早就想好了要带我来?”
徐石头摸了摸鼻子:“我......我本来只想给你送猎刀。”他顿了顿,“可昨儿个夜里,我听王二麻子说,张剥皮派了人去镇上守着,说要抓活的——我想着,与其让你被他们抓走,不如......”
“不如带我来黑风山?”月棠笑了,“石头哥,你真傻。”
徐石头挠了挠头:“我本来就是傻小子。”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可傻小子也有想护着的人。”
客房里生着炭火,暖烘烘的。月棠坐在炕沿上,看着徐石头给她倒热水:“明儿个......你真要跟我下山?”
徐石头点点头:“我答应了大当家的。”他顿了顿,“不过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
月棠捧着热水碗,热气扑在脸上,模糊了视线。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棠儿,这世上真心对你好的人,不多。”她现在明白了——徐石头是,黑煞寨的老大也是——至少,他们愿意为了她,去跟张剥皮拼命。
“石头哥,”她轻声说,“等明天的事办完了,我想去镇上买块新布料,给你做件衣裳。”
徐石头愣了一下,随即红了耳朵:“我......我穿啥都行。”
月棠笑了,那笑容比炭火还暖:“我要绣朵木棉花——红红的,像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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