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声刚敲过三响,月棠就已经被徐石头从热被窝里拽了起来。山寨的晨风裹着雪粒子往脖子里钻,她裹紧了徐石头硬塞给她的那件灰布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前襟还沾着块油渍,倒是暖和得很。
“客卿大人,该上工了。”徐石头蹲在门槛上给她系腰带,手指头冻得通红,却还故意扯了扯她鬓角翘起的碎发,“大当家的说了,您这账房先生可是要管全寨子吃喝拉撒的。”
月棠揉了揉眼睛,昨晚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老匪首黑煞那句“别伤害无辜的人”。此刻站在寨子中间的青石板路上,看着两侧木屋里陆续亮起的油灯光,倒真有了几分“上任”的紧张感。
账房设在寨子最里头的砖房里,原是以前收山货时记账用的。推开门,一股子陈年墨味儿混着霉味儿直往鼻子里钻。月棠跺了跺脚,把鞋底的雪渣子抖干净,抬头就看见账桌上堆着半人高的账本,最上面那本边角都卷了毛边,像是被耗子啃过。
“哟,新来的客卿大人来了?”二当家叼着根草茎,斜倚在门框上,脸上那道刀疤在晨光里泛着青紫,“大当家的可真信任您——这账房可是山寨的命脉,您这么个娇滴滴的......”
“二当家。”月棠放下包袱,从怀里掏出个绣着并蒂莲的布包(那是她昨夜连夜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格外认真),里面装着母亲留给她的那把黄杨木算盘,“您别急,我先理理账。”
二当家嗤笑一声,刚要开口,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老匪首黑煞叼着旱烟杆晃了进来,身后跟着个裹着兽皮的汉子,手里捧着个蓝布包袱,边走边嚷:“大当家的,张剥皮那龟孙子又派人来闹了!说咱们黑煞寨欠他三十两银子的‘剿匪捐’!”
月棠手里的算盘珠子“哗啦”响了一声。她抬头看向黑煞,却见老匪首冲她挤了挤眼,烟杆在鞋底敲了敲:“月丫头,你不是要管钱吗?这第一课,就从张剥皮的捐税开始。”
二当家冷笑一声,一屁股坐在账桌对面的太师椅上:“新来的懂什么?咱们山寨年年都给县衙交‘平安费’,张剥皮这是狮子大开口!再说了,粮库里的米......”
“粮库少了三担米。”月棠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颗石子扔进了平静的湖面。她放下算盘,从账桌最底层抽出一本泛黄的账册——那是去年秋收后的入库记录,“十月初八,入库晚稻三十担;十月二十,出库二十七担,留给寨里弟兄们过冬。可按规矩,每户应分两担半,全寨三十户,该是七十五担......”
二当家的脸色变了变:“你......你胡说啥呢?”
月棠没理他,继续翻着账本:“可实际出库只有七十二担。我问过粮仓的刘叔,他说上个月确实只领了七十二担。”她抬头看向黑煞,“大当家的,这少的三担米,去哪儿了?”
黑煞眯起眼睛,旱烟杆在手里转了个圈:“石头,你来说。”
徐石头挠了挠头,从怀里掏出个破布本子:“我记着呢——上个月十五,二当家带人去镇上‘借粮’,说是张剥皮的人堵了山路,要咱们‘孝敬’三担米......”
“放屁!”二当家猛地拍桌子,“那叫借!张剥皮的人拿枪指着老子脑袋,能不借吗?”
月棠突然“哗啦”一声展开一张泛黄的纸——那是她昨夜在徐石头枕头底下翻出来的(少年人睡觉不老实,怀里的东西都露了出来)。纸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官印,最底下写着“今借到黑煞寨糙米三担,秋收后加倍奉还。——清风寨张”,落款处的日期,正是上个月十五。
“二当家。”月棠把借据拍在账桌上,“这是张剥皮的‘借粮’条子。您说‘借’,可人家写的是‘借’吗?秋收后加倍奉还——可现在秋收都过去三个月了,您见着张剥皮的半粒米了吗?”
二当家的脸涨得通红,手指头哆哆嗦嗦地指着借据:“你......你从哪儿弄来的这玩意儿?”
“从徐石头的枕头底下。”月棠慢条斯理地整理账本,“石头哥怕您被人骗了,偷偷留了个底。”
黑煞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烟杆敲在石桌上,震得茶碗里的茶水溅了出来:“好!好!月丫头,老子就喜欢你这股子较真的劲儿!”他转头看向二当家,眼神像刀子似的,“老二,你还有啥话说?”
二当家蔫了,耷拉着脑袋:“大当家的,我......我就是怕得罪张剥皮......”
“怕得罪?”黑煞冷笑一声,“老子黑煞寨在这黑风山蹲了二十年,什么时候怕过谁?”他转头看向月棠,“月丫头,你说这米是被抢的,那这账该怎么算?”
月棠翻开账本的最后一页,在空白处唰唰写了几笔:“三担米,按市价算是一两二钱银子。张剥皮‘借’的时候没给钱,现在得还;可他非但不还,还倒打一耙要咱们交‘剿匪捐’——这捐,咱不能交!”她抬头看向众人,“我建议,把这借据和账本一起送到县衙去,让县太爷评评理!”
黑煞眯起眼睛,旱烟杆在手里转得飞快:“县太爷?那老狐狸收了张剥皮的银子,能向着咱们?”
“不指望他。”月棠摇摇头,从包袱里掏出个红布包袱皮,打开是三块碎银子和几串铜钱,“这是我绣嫁衣攒的私房钱——虽然不多,但够咱们买些粮食补上缺口。至于张剥皮的借据......”她顿了顿,“大当家的,咱们不如把这事儿闹大。”
“咋闹?”徐石头凑过来问。
月棠眼睛亮晶晶的:“咱们在县衙门口摆个摊,把这借据、账本还有张剥皮派人来抢粮的证人(比如粮仓的刘叔)都叫上。我算过了,张剥皮每年以‘剿匪捐’‘平安费’的名义,从周边十几个村寨搜刮的银子至少有几百两——咱们把这些账都抖出来,让老百姓都看看,到底谁是土匪!”
黑煞的烟杆“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盯着月棠看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笑得烟灰都溅到了二当家的脸上:“好!好!老子就说嘛,这丫头片子是个宝贝!”他弯腰捡起烟杆,在鞋底磕了磕,“从今儿个起,月丫头就是咱们黑煞寨的账房先生——钱袋子归你管,账本子归你理!”
二当家蔫头耷脑地站起来:“大当家的,那......那三担米的窟窿......”
“用你的私房钱补上!”黑煞瞪了他一眼,“再敢动歪心思,老子把你去年私藏的那坛女儿红都充公!”他转头看向月棠,眼神里带着几分认真,“月丫头,账房先生的规矩老子不懂,但你只管记着——咱黑煞寨的钱,一分一厘都得花在刀刃上;咱黑煞寨的人,谁要是欺负老百姓,老子第一个砍了他!”
月棠郑重地点头,伸手把算盘往账桌中间一推:“大当家的放心,我一定把账算得清清楚楚。”她抬头看向徐石头,少年正冲她挤眼睛,耳根子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方才她翻他枕头找借据时,这傻小子一直捂着脸装睡。
接下来的三天,月棠几乎住在了账房里。她把二十年来黑煞寨的进出账目都理了一遍,发现二当家确实“借”出去不少东西——去年给清风寨“借”了五担盐,前年给黑虎寨“借”了十匹布,可没有一样是真“借”的,全是被张剥皮的人拿枪逼着送的“孝敬”。
“这哪是借?”月棠一边拨着算盘珠子,一边跟徐石头咬耳朵,“根本就是明抢!”
徐石头挠了挠头:“我......我以前没读过书,不懂这些。”
“没关系。”月棠从账桌底下摸出个粗陶碗,里面装着她熬的红糖姜茶(用的是徐石头从镇上带回来的最后半两糖),“我教你——以后咱们山寨收山货、卖草药,每一笔都得记清楚。该得的银子,一分不能少;不该出的银子,一两不能多。”
第四天清晨,月棠捧着整理好的账本去找黑煞。老匪首正蹲在寨门口的石磨上抽旱烟,看见她来了,烟杆往地上一磕:“月丫头,账理得咋样了?”
月棠把账本递过去:“大当家的,我算了笔总账——二十年来,咱们黑煞寨被张剥皮以各种名义‘借’走的银子,加起来至少有三百两;可咱们真正收到的‘平安费’,连一百两都不到。”
黑煞的眉毛皱成了疙瘩:“三百两?那可不是小数目!”
“还不止呢。”月棠翻开账本的最后一页,上面画着个简单的地图,“大当家的,您看——张剥皮在咱们周边十几个村寨都设了‘剿匪捐’的名目,每年搜刮的银子至少上千两。可这些银子,全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黑煞猛地站起身,旱烟杆“啪”地敲在石磨上:“好个张剥皮!老子当了二十年土匪,还没被人这么坑过!”他转头看向月棠,“月丫头,你说咋办?”
月棠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那张张剥皮的借据:“大当家的,我有个主意——咱们把这借据、账本,还有这些年收集的张剥皮搜刮百姓的证据,都送到州府去。州府的知府大人......我听徐石头说,他去年微服私访时,曾经夸过咱们黑风山的草药地道。”
黑煞眯起眼睛,烟杆在手里转了一圈:“州府?那老狐狸能向着咱们?”
“不指望他。”月棠摇摇头,“但咱们可以把这些证据贴在州府门口——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张剥皮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抬头看向黑煞,眼神坚定,“大当家的,咱们不做土匪,但也不能当冤大头!”
黑煞沉默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山风都跟着颤了三颤:“好!好!月丫头,老子就喜欢你这股子狠劲儿!”他一把搂过月棠的肩膀,“从今儿个起,账房先生的工钱翻倍——不,翻三倍!再给你配个账房小厮(其实就是徐石头),专门给你跑腿!”
徐石头挠着头傻笑:“大当家的,我......我不要工钱,我就想帮月棠姐算账......”
“哟呵?”黑煞挑了挑眉,“石头,你小子这是看上咱们的账房先生了?”
月棠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徐石头更是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黑煞却大笑着摆摆手:“行了行了!都去忙吧——月丫头,账房先生,咱们黑煞寨的翻身仗,可就指望你啦!”
晨光透过窗棂洒进账房,月棠坐在算盘前,听着外头山风里隐约传来的土匪操练声,忽然觉得这“账房先生”的差事,竟比绣嫁衣还有意思。她低头拨弄着算盘珠子,叮叮当当的声响里,仿佛已经看到了张剥皮那张肥腻的脸,在州府门口被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没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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