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的夜像口倒扣的铁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月棠吹灭了账房里的油灯,摸着黑往自己屋里走——那是黑煞寨给她腾出来的西厢房,原是二当家赌钱输给大当家的旧屋子,收拾得倒干净,就是窗棂缝里总灌风,得拿旧棉袄堵着。
刚摸到门闩,身后突然传来“吱呀”一声响,像是有人故意把寨门推开了一条缝。月棠脊背一麻,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个低沉的嗓音:“客卿大人,这么晚还不歇着?”
这声音她太熟悉了——黑煞寨的大当家“黑煞”,那个叼着旱烟杆、总爱穿虎皮袍子的老匪首。月棠缓缓转过身,看见月光下站着个魁梧的身影,肩上披着件黑缎子面儿的棉袄,手里却捧着个巴掌大的盒子,在月光下泛着鎏金的光。
“大当家的?”月棠攥紧了门闩,“您这是......”
老匪首咧嘴一笑,露出一颗金牙,脸上的刀疤在月光下像条蜈蚣:“听说你爱打扮?”他晃了晃手里的盒子,“给你送个玩意儿。”
月棠眯起眼睛。她进寨这些天,除了管账时见过老匪首几面,私下从没搭过话。这深更半夜的,突然捧着盒子来敲姑娘家的门,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多谢大当家的厚爱。”她故作镇定地接过盒子,指尖却悄悄摸向袖管里的碎瓷片——那是她今儿个在账房抽屉里摸的,母亲陪嫁的青花瓷碗碎片,锋利得能割断麻绳,“只是我......我不爱这些虚的。”
老匪首眯起眼睛,旱烟杆在手里转了一圈:“哦?那月丫头爱什么?”
月棠没接话,反而把盒子放在窗台上,伸手去摸墙上的油灯。火石擦了三下才冒出火星子,昏黄的灯光映得那鎏金盒子越发晃眼——盒盖上雕着朵牡丹,掀开盖子,里面躺着支点翠的银簪,簪头缀着颗圆润的珍珠,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
“哟,还是个讲究人。”老匪首往前走了两步,影子投在墙上像头张牙舞爪的熊,“这簪子是前年从扬州城里抢......啊不,是收来的。那会儿我闺女......”他突然顿住,像是咬到了舌头,“我是说,这簪子配你正好。”
月棠的心猛地一跳——老匪首居然有闺女?她抬头看向他,却见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又很快被刀疤脸上的戾气盖住了。
“大当家的,”她放下油灯,指尖轻轻拨弄着那支银簪,“您知道我为什么来黑风山吗?”
老匪首挑了挑眉:“不是石头那小子把你带上来的?”
“是,也不是。”月棠把银簪放回盒子里,又把盒子往他面前推了半寸,“我是来改命的。”
老匪首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笑得窗棂都跟着颤:“小丫头片子,还挺会说话!”他伸手想摸她的头,却在半空中停住了,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收回手,“改命?咋改?”
月棠没回答,反而从袖管里摸出那块碎瓷片——白天在账房里磨了一整天的锋利瓷片,此刻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她轻轻一划,盒盖上的牡丹雕花“刺啦”一声裂开道细缝。
老匪首的笑声戛然而止。
“我爱的,”月棠举起碎瓷片,在灯光下转了个圈,“是能让您睡不安稳的东西。”她突然抬手,瓷片直直地扎向窗台上的烛台——锋利的边缘“咔嚓”一声削断了烛芯,火苗“噗”地灭了,屋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你!”老匪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意,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暴喝或者动手。月棠听见他往前迈了一步,靴子踩在青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接着是盒子被推开的声音,银簪掉在桌上的轻响。
“大当家的。”月棠的声音很轻,却像敲在鼓面上,“张剥皮抢了咱们三担米,逼着交‘剿匪捐’;二当家‘借’出去的盐巴和布匹,从来没见还回来过;还有那些被您称作‘孝敬’的银子......”
“你调查我?”老匪首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
月棠没怕,反而往前走了半步——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那股子压迫感。“我查的是账。”她声音平稳,“大当家的,黑煞寨二十年来被张剥皮坑了三百两银子,被周边寨子‘借’走的东西能堆满半间粮仓。您说,这样的命,该不该改?”
黑暗里,老匪首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起来。月棠听见他摸旱烟杆的声音,接着是“咔嚓”一声,像是烟锅磕在了石桌上。
“月丫头。”他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你以为老子当土匪,就为了抢老百姓?”
月棠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白天在账本上看到的记录——十年前大旱,黑煞寨开仓放粮救了周边三个村子的百姓;五年前山洪暴发,老匪首带着弟兄们冒死抢修河堤......这些事儿,二当家从没提过,徐石头也不知道,可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
“我......我不知道。”她老实承认。
老匪首突然笑了,那笑声里带着股子沧桑:“老子当年也是个庄稼汉,家里三亩薄田,媳妇儿怀着身子,就等着秋收买口粮。”他的声音慢了下来,“可张剥皮他爹——那时候还是县衙的师爷——带人说我偷了官粮,把我媳妇儿吓得早产,血洒了一地......”
月棠的指尖一颤,碎瓷片差点掉在地上。
“从那以后,老子就上了黑风山。”老匪首的声音里带着股子狠劲儿,“不是为了当土匪,是为了让张剥皮这种人,也尝尝血汗钱被抢的滋味!”
月棠突然明白了——这个看似凶神恶煞的老匪首,心里藏着比谁都深的恨,也比谁都硬的骨气。
“大当家的。”她放下碎瓷片,从盒子里捡起那支银簪,“这支簪子,我收下。”
老匪首愣住了:“啥?”
“不是为了打扮。”月棠把簪子插在发髻上,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珍珠,“是为了提醒我自己——这山寨里,有比银子更金贵的东西。”
黑暗里,老匪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往后退了两步,靴子撞在了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有意思。”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股子复杂的意味,“月丫头,你比老子想象的要......”
话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徐石头的喊声:“大当家的!不好啦!张剥皮的人打上门来了!”
老匪首猛地回过神,旱烟杆往地上一磕:“啥?!”他转头看向月棠,“你在这儿别动!”说完,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虎皮袍子在风里猎猎作响。
月棠站在黑暗的屋里,听着外头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指尖轻轻摸了摸发髻上的银簪。珍珠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极了老匪首刚才眼里闪过的那丝柔软。
她忽然笑了——这个夜晚,这只鎏金胭脂盒,还有那支点翠银簪,都成了她改命路上的第一块垫脚石。而那个看似凶狠的老匪首,或许比谁都渴望着,能真正地“改命”。
窗外的风还在刮,可月棠却觉得,这山寨的夜,似乎没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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