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那半块裂了纹的玉佩站在奈何桥头时,孟婆正往汤里撒最后一把忘忧草。
汤羹冒着白雾,把她脸上的皱纹晕得模糊,倒比百年前我见她时,多了几分柔和。
“判官大人这百年,倒是把自己活成了凡间的孤魂。”她递来一碗汤,瓷碗沿沾着点灰,“要尝尝吗?忘了前尘,倒也轻快。”
我摇头,指尖的玉佩硌得掌心生疼。
这玉是夜明留下的,裂痕里还裹着点淡蓝的磷光——是他那只蓝蝴蝶的气息,像极了百年前他跪在我案前,翅膀被业火燎得发焦时,眼里闪的光。
“我不是来喝汤的。”我把玉佩放在孟婆的汤桶边,磷光遇着白雾,竟慢慢晕开,在桶壁上映出个小小的蝴蝶影子,“我来查百年前的旧案,还有……找一个人。”
孟婆的勺子顿了顿,目光落在玉佩上:“找夜明?那孩子倒是巧,上周还来这儿偷了半碗汤,说要给个残魂润润魄。”
我心头一紧:“残魂?是他娘?”
“瞧这记性。”孟婆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褶,“百年前你判他囚狱时,不还说他‘为孝犯戒,情有可原’吗?怎么,现在倒记不清了?”
我喉头发涩。
百年前我坐在判官椅上,案牍堆得比人高,夜明举着这半块玉佩,声音发颤地说“我娘是被胁迫的”,我却只扫了眼卷宗上“偷盗仙丹”四个字,挥着朱笔就判了他百年地府囚狱。
那时我总觉得,判官当断则断,哪有时间听魂魄辩解?
直到开封城十八个新娘脚底的“囍”字,才把我敲醒——我断的不是案子,是一条条活生生的命,包括夜明那颗想救母的心。
“他往哪去了?”我追问,玉佩上的磷光突然亮了些,像是在指引方向。
孟婆指了指奈何桥下游的忘川河:“往往生谷去了。那谷里藏着不少被打散的残魂,他娘的魂片,估计就在那儿。”
我谢过孟婆,攥着玉佩往往生谷走。
忘川河的水泛着黑,河面上飘着些没入轮回的孤魂,有的在哭,有的在笑,倒比地府的刑场多了几分烟火气。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谷口的雾越来越浓,隐约能听见有人在吹笛,调子很轻,像春风拂过松林——是夜明的声音,我记得,百年前他在囚狱里,总爱用草叶吹这个调子。
“你怎么来了?”
笛声停了,夜明从雾里走出来。
他还是穿玄色的衣,只是衣摆上沾了些往生谷的枯草,发梢别着朵白色的花,是谷里特有的“寻魂花”。
他看见我手里的玉佩,眼神动了动,却没过来接。
“我来帮你。”我把玉佩递过去,磷光在他掌心亮起来,“孟婆说,你在找你娘的残魂。”
夜明没接玉佩,转身往谷里走:“判官大人该回地府述职,百年前的漏判,地府还等着问你的罪。”
“罪我自然会领。”我跟上他,往生谷的草叶刮过裤脚,有点痒,“但在那之前,我想先补我欠你的。”
他脚步顿了顿。
雾里飘来片魂片,淡得像纸,夜明抬手接住,指尖的傀儡线轻轻缠上去,把魂片裹得严实。
那线比在开封城时细了些,银亮的颜色也淡了,想来是他用修为温养魂片,耗了不少灵力。
“你不欠我。”他声音很轻,“当年你判我囚狱,是我该得的。我偷仙丹,虽为救母,却也间接帮了那些盗墓贼——若不是我偷了仙丹,他们也不会知道‘借寿’的法子。”
我愣住了。
开封城时他只说我漏判,却没提过这事。
他做的这一切,不只是为了让我记起过错,也是在替自己赎罪。
“那些盗墓贼的魂已经散了。”我看着他掌心的魂片,“你娘的残魂,还差多少?”
“差最后一片。”他往谷深处指了指,那里的雾更浓,隐约能看见棵歪脖子树,“在树底下,被个老鬼守着。那老鬼是当年帮过我娘的,怕我把魂片带走,入了轮回,没人记得她了。”
我们走到歪脖子树下时,果然看见个穿灰衣的老鬼,正抱着片淡青色的魂片,坐在树根上哭。
那魂片上有淡淡的胭脂味,是夜明娘当年用的胭脂——我记起来了,百年前夜明递来的卷宗里,夹着张女子的画像,画里的人眉梢点着胭脂,和这魂片的气息一模一样。
“你不能带她走!”老鬼看见我们,把魂片抱得更紧,“她待我好,当年我饿肚子,她还把馒头分给我。她不该就这么入了轮回,连个记挂她的人都没有!”
夜明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纸蝴蝶——是用往生谷的草纸扎的,翅膀上用墨画了些花纹,和他当年那只蓝蝴蝶很像。
他把纸蝴蝶放在老鬼面前,指尖的傀儡线轻轻一拉,蝴蝶竟飞了起来,绕着老鬼转了圈。
“我娘不会被忘记的。”夜明的声音软了些,“我会把她的事,写在纸蝴蝶上,让往生谷的每只蝴蝶都知道。等她入了轮回,下辈子,我还能找到她。”
老鬼盯着纸蝴蝶,眼泪掉在魂片上,魂片竟亮了些。
他犹豫了片刻,把魂片递过来:“你说话要算话,不能让她白待我好。”
夜明接过魂片,指尖的傀儡线把所有魂片都缠在一起,慢慢拼成个女子的轮廓。
那轮廓淡得像雾,却能看见眉梢的胭脂,和夜明有七分像。
“娘。”夜明轻声喊,声音发颤,“我带你回家。”
女子的轮廓晃了晃,像是在点头,然后慢慢化作道白光,往轮回道飘去。
夜明跟着白光走,我也跟在他身后。
轮回道的入口亮着金光,里面传来婴儿的哭声,很热闹。
“她会投个好胎。”我看着白光消失在入口,“下辈子,不会再被胁迫,也不会再受苦。”
夜明点头,转身看向我。
他掌心的玉佩突然亮了,和我手里的半块合在一起,裂痕处闪过红光,然后慢慢消失,变成块完整的玉佩。
“判官大人,”他把玉佩递给我,“这玉是我娘留给我的,现在给你。地府问罪时,它能帮你挡些业火。”
我没接:“你留着,等下辈子找你娘时,好用它认亲。”
他笑了,眼睛弯弯的,和在开封城刑场上一样,只是这次没了残忍,多了几分释然:“不用了。我娘入了轮回,我也该去领我的罪了。当年偷仙丹,总不能一直拖着。”
“你的罪,我来判。”我拿出判官笔,笔尖的金光很柔和,“夜明,你为救母偷仙丹,虽犯天条,但事后弥补,助十八个冤魂入轮回,功过相抵。我判你……免去刑罚,留在往生谷,做个‘寻魂使’,帮那些散魂找回家的路。”
他愣住了,眼里闪过些水光:“判官大人,你……”
“这是我该判的。”我收起判官笔,“百年前我断案太急,漏了你的苦衷。现在,我想做个合格的判官。”
他接过我手里的判官笔,在掌心画了个小小的蝴蝶符,然后递给我:“以后若是遇到散魂,用这个符,我就能听见。”
我接过符,符纸很暖,像他指尖的温度。
离开往生谷时,夜明在谷口吹笛,调子还是那首,却比之前轻快了些。
忘川河的水泛着光,河面上的孤魂跟着笛声飘,有的往轮回道去,有的往往生谷去,倒也安稳。
回到地府时,崔珏正坐在我的判官椅上,翻着百年前的卷宗。
他看见我,把卷宗合起来:“你倒好,让地府等了你半个月。”
“罪臣晏小枝,请求降职。”我跪下,掌心的蝴蝶符亮了亮,“百年前漏判十八桩案,虽已弥补,但失职之罪难辞。我请求辞去判官之职,去人间做个‘巡魂判’,帮那些冤魂申冤。”
崔珏愣了愣,然后笑了:“你倒比以前通透了。行,准了。不过,地府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我谢过崔珏,走出地府。
人间的太阳正暖,落在肩上,像开封城刑场上那道血符的温度。
我攥着蝴蝶符,往最近的小镇走——听说那里有个女鬼,死了三年,还在等她的丈夫回来,我得去看看。
走了没几步,掌心的符突然亮了,传来夜明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判官大人,往生谷的蝴蝶,都知道你了。”
我抬头,看见几只蓝蝴蝶从头顶飞过,翅膀上的磷光像星星。
它们往小镇的方向飞,像是在为我引路。
判官的职责,从来不是坐在高堂上审判,而是走在人间的烟火里,听每个魂魄的故事,帮他们找到回家的路。
就像夜明在往生谷做的,就像我现在要做的。
我攥紧蝴蝶符,跟着蓝蝴蝶往前走。
阳光落在地上,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身后是地府的微光,身前是人间的烟火,而掌心的符,正暖得像颗跳动的心。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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