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阳光总来得迟,斜斜地从木窗缝里钻进来时,我刚把绣绷上最后一片铃花花瓣收针。
线是浅青色的,拈在指尖时,总让我想起三百年前柯修穿的那件青衫——那时他还不是从轮回狱爬出来的债主,是跪在阴司殿外,手里攥着半块带露桃花的书生。
“咔嗒”一声,门被轻轻推开,带着股冷冽的风。
不用抬头,我也知道是柯修,他总爱把自行车铃调得比寻常车铃轻些,像当年判魂铃没沾血时的声响,脆生生的,却能一下子撞进心里。
“绣完了?”他的声音裹着寒气,却带着笑意。
我抬眼,看见他手里拎着个油纸袋,糖霜的甜香顺着袋口飘出来,“绕了三条街,那家老摊子今天终于出摊了。”
是我爱吃的糖葫芦。
山楂裹着厚厚的糖霜,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竹签还是熟悉的细木签,和他当年抵在我喉咙上的那根,竟有几分像。
只是现在,他递过来时,指尖会小心避开糖霜,怕黏在我手上。
“怎么突然想起买这个?”我放下绣花针,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糖霜在舌尖化开,甜得眯起眼。
柯修坐在我对面的木凳上,伸手拂去我肩上落的一根绣线——他总爱做这些细碎的事,像是要把三百年没来得及做的都补回来。
“昨天看见你绣的铃花,突然想起三百年前,你在阴司殿后廊给我塞的那串糖球。”
我愣了愣,嘴里的甜味突然滞住。
那是我几乎要忘了的细节——那时他刚被谢必安陷害,关在殿外候审,我趁没人,偷偷从凡间带了串糖球给他。
他接的时候,指尖碰到我的手,烫得我立刻缩了回去,只听见他低低说了句“多谢判官”,声音里还带着书生的温软。
“你居然还记得?”我问。当年他被押进轮回狱时,按阴司规矩该抹去部分记忆,只留着“被阮清辞判了永世不得超生”的执念。
柯修笑了,露出两颗浅浅的虎牙,和他现在卖糖葫芦时的样子别无二致——三个月前夜市一别后,他真的盘下了个小摊子,就在我绣品摊的斜对面,每天准时出摊,收摊时总会多带一串糖葫芦过来。
“轮回狱的阴气能镇住血咒,也能护住些零碎的记忆。比如你塞糖球时,耳坠上的铃花晃了三下,比如你当时的鞋尖沾了点凡间的泥。”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绣花鞋,鞋尖是干净的米白色——现在的我,再也不用踏阴司的尘土,只用踩遍人间的烟火。
午后的阳光渐渐暖起来,柯修帮我把绣好的铃花绷子挂在窗边。
浅青色的铃花衬着米白的布,风一吹,像极了当年判魂铃没沾血时的模样。
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从衣柜顶上翻出个木盒——是我太奶奶传下来的那个,当年装着另一半判魂铃的箱子。
“你还记得这个吗?”他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铜铃,只有一块叠得整齐的蓝布帕子,帕子上绣着两只缠在一起的铃铛,纹路和判魂铃一模一样。
“太奶奶的帕子?”我伸手摸了摸,布料已经有些软了,却还带着淡淡的檀香,“我小时候见过,以为只是普通的绣活。”
柯修把帕子展开,指了指铃铛中间绣着的两个小字,是用极细的红线绣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清辞”“柯修”。
“上次整理太奶奶的旧物时发现的,帕子夹层里还有张纸条,是你太奶奶写的。”
他从盒子里拿出张泛黄的纸条,字迹有些颤抖,却很工整:“阮家世代守铃,待铃合魂归,便是清辞柯修人间重逢之日。吾孙宛白,勿惧命数,随心而行。”
我捏着纸条,指尖突然发烫。
太奶奶早就知道,知道我是阮清辞,知道柯修会来找我,知道我们三百年的纠葛终有结局。
她把这一切藏在帕子里,藏在木箱里,等着我自己去发现,等着我们在人间相遇。
“她一直都知道。”我轻声说,眼泪落在纸条上,却没晕开墨迹——太奶奶当年定是用了防水的矾水,怕岁月把这秘密冲散。
柯修伸手擦掉我眼角的泪,指尖带着糖葫芦的甜香:“不止她知道,你看。”
他指了指窗外,斜对面的古董店正挂着串青铜铃,是新老板挂的——新老板是当年帮我们抓住墨廷龙的阴司督查使,卸了职来人间开店,说要尝尝人间的茶。
风吹过,铃音清清脆脆,和我们窗棂上的铃花绣品,像是在应和。
傍晚时,柯修收了糖葫芦摊,过来帮我收绣品。
我把那张铃花帕子叠好,放进他的口袋里:“以后你出摊时带着,要是刮风,帕子能挡挡灰。”
他笑着应了,伸手牵住我的手。
冬天的风还是冷的,可他的手心总是暖的,像三百年前他挡在我身前时,后背传来的温度。
我们沿着巷口慢慢走,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一起,再也分不出谁是谁。
“明年春天,我们去看桃花吧?”柯修突然说,“我查了,城南的桃林三月会开得很好,像当年你在阴司后廊种的那棵。”
我想起那棵桃树,是我偷偷从凡间移栽的,每年春天会开满粉色的花,柯修总爱趁我不注意,摘一朵别在我的发间。
那时我总板着脸训他“不守阴司规矩”,心里却偷偷记着他指尖的温度。
“好啊。”我靠在他肩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糖霜味和檀香,“还要去河边放风筝,去吃巷尾的馄饨,去看夜市的灯。”
柯修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我,眼里映着路灯的光,像当年他跪在阴司殿外,抬头看我时的星光。
他抬手,露出手腕上那个淡淡的铃铛印记——是判魂铃合二为一时,留在他手腕上的痕迹,也是我们三百年羁绊的证明。
“都去。”他说,声音轻轻的,却很坚定,“以后的每一个春天,每一个冬天,都一起过。”
风又吹过,古董店的青铜铃响了起来,清清脆脆的,绕着窗棂,也绕着我们。
我突然觉得,人间的这几个月,比阴司的三百年还要长,还要暖——因为这里有糖葫芦的甜,有铃花的香,有太奶奶的等待,还有他牵着我的手,再也不会放开。
回到家时,我把那张太奶奶的纸条,和《阴司录》一起放进了木盒。
盒子里没有了判魂铃的戾气,只有帕子的檀香,纸条的墨香,还有我们往后日子里,慢慢攒起来的人间烟火气。
柯修去厨房煮姜茶,我坐在窗边,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阴司录》最后那页没写完的话。
当年我没写完的,不只是“若有来生,换我护你”,还有一句——“若有来生,要在人间,和你一起,听遍每一场铃音,尝遍每一口甜。”
现在,我终于做到了。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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