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踩着晨露回到镇魔司设在青阳县的临时居所时,青石板上还凝着夜雨后的水痕。
他解下鬼面,指腹擦过青铜纹路里的血渍——那是余九章道袍上溅的,带着股腐木混着朱砂的腥气。
“锁门。”他对候在门口的暗卫低喝一声,将鬼面重重搁在案上。
木案发出闷响,惊得案角烛台的灯花噼啪爆开。
暗卫退下后,他扯松领口,喉结动了动——余九章那句“觉醒之日沦为魔仆”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他摸向怀中残玉,玉身被体温焐得发烫,母亲临终前塞进他手里的触感突然清晰起来:“狗蛋别怕,爹娘给你刻了平安符。”那时他才十五岁,缩在林家老宅地窖的草堆里,听着外面刀兵相撞声和阴罗教的咒文,残玉上的鳞纹硌得他掌心生疼。
案头摆着三叠卷宗,分别压着莫七案的碎骨、余九章炼婴现场的符咒残片,还有阴童案里那截缠着红绳的脚趾骨。
林昭点燃一炷沉水香,香灰簌簌落在“引魂幡”三个字上——这是他昨夜对着残玉和石壁血字,熬红了眼推出来的。
四十九具魂魄开眼,七具已现,余九章要凑齐剩下的四十二具,只能挑活人最密集的地方。
“中元普渡。”他对着香雾轻声说,指尖重重叩在城隍庙的舆图上。
孙县令的官衙里飘着桂花糕的甜腻味。
林昭掀开门帘时,那胖子正捏着块糕往嘴里塞,见他进来,喉结猛地哽住,糕屑顺着胡须往下掉。
“林...林大人,这、这大早的...”
“取消中元庙会。”林昭将佩刀往案上一搁,刀鞘磕得茶盏跳起来。
孙县令的胖脸瞬间白成发面:“使不得!
百姓等这庙会等半年了,要是突然取消,小人这官...“
“等余九章把庙会变成祭坛,你连命都保不住。”林昭打断他,指节敲了敲舆图上的城隍庙,“阴罗教要引魂,需要活人精魄当引子。
你说,是百姓暴乱好平,还是满城死人好交代?“
孙县令的胖手在案上直抖,盯着林昭腰间玄铁令上的镇魔司纹章,喉结滚了三滚:“可...可百姓要是知道有邪修...”
“我让暗部放风,说镇魔司三日内必破邪修巢穴。”林昭抽出短刀,刀尖挑起孙县令的官印抛着玩,“你只需按原计划办庙会,剩下的,我来。”
中元夜的城隍庙像座被点燃的灯笼。
林昭缩在钟楼阴影里,鼻尖萦绕着沉水香、供果甜和汗酸味混作一团的气息。
他摸出瓷瓶,往空中撒了把细如金粉的“嗅魂粉”——这是用鹤顶红混着婴孩指甲磨的,遇阴气便会凝成灰雾。
子时三刻的钟声响到第七下时,东南角突然飘来股腐叶味。
林昭眯起眼,看见卖糖人的老妇正用铜勺搅着糖稀,可她脚边的铜锣却在微微震颤,嗡鸣的频率和他在余九章密室里听到的阴罗咒文一模一样。
“来了。”他按住腰间的迷魂粉袋,顺着飞檐翻下钟楼。
老妇抬头的瞬间,林昭看清了她的眼——眼白全是青灰色,瞳孔缩成针尖大的黑点。
她手腕一翻,糖锅“哐当”砸在地上,粘腻的糖浆里浮出半枚刻着阴罗纹的铜铃。
“哪里走!”林昭甩出腰间软鞭,鞭梢缠住老妇手腕。
老妇突然发出破风箱似的怪笑,指尖的铜铃炸成碎片,她的脸开始溃烂,露出下面白森森的骸骨——竟是具被邪术操控的尸傀!
黑雾从尸傀口中喷涌而出,林昭早有准备,撒出“显痕粉”。
粉雾里浮起数十道半透明的影子,都是些孩童和妇人,正被黑雾往尸傀腹腔里吸。
他摸出断息香的瓷瓶,手指刚要拔开瓶塞,尸傀突然扑过来,腐烂的指甲擦着他脖颈划过,带起一阵冷风——和昨夜余九章的骨爪,竟是同一种凉意。
林昭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
他反手扣住尸傀手腕,掌心的“三息锁脉术”已蓄势待发。
此时钟楼的更鼓正好敲响子时四刻,在震耳欲聋的鼓声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第三下时,断息香的瓶口“咔”地弹开。
当断息香的烟雾裹挟着浓烈的药气扑进尸傀溃烂的口鼻时,林昭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记得《毒经》里写着“断息香需在三息内封喉”,此刻他的喉结随着更鼓声一下下滚动——子时四刻的鼓点刚落,子时五刻的第一声闷响正从钟楼传来。
“去!”他屈指弹出香灰,另一只手成爪扣住尸傀的锁骨。
腐肉在指力下簌簌脱落,露出下面青黑的筋脉。
三息锁脉术的口诀在他脑海里炸开,他的指尖沿着尸傀颈侧暴起的血管猛压——那是控制阴魂的“引脉”,十年前师父在他手背上刺下的穴位图,此刻正随着心跳在视网膜上灼烧。
尸傀突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
林昭的耳骨震得发疼,却见那团黑雾裹着的魂影开始扭曲。
他咬牙加力,指腹几乎要嵌进尸傀的骨头里——直到最后一缕黑雾从尸傀的天灵盖窜出,化作数十道淡青色流光,像被风吹散的萤火般往城隍庙后墙飘去。
“顺魂流走。”林昭抹了把脸上的腐液,腰刀在青石板上划出火星。
魂影掠过的地面泛着幽蓝,他跟着蹲下身,指甲抠进砖缝——那些青砖的缝隙里渗着暗红,凑近了闻有股铁锈混着檀香的味道,和余九章密室里的符咒残片气味如出一辙。
“暗渠。”他低笑一声,刀锋挑开砖缝里的青苔。
果然,青砖下露出半尺宽的石槽,水流声从地下传来,混着若有若无的咒语。
林昭扯下腰间的火折子晃亮,见石槽内壁刻着阴罗教的“锁魂纹”,每道纹路里都凝着半干的血渍——正是引魂幡需要的生魂血引。
他解下鬼面系在腰间,单手撑着砖沿翻进暗渠。
霉味混着湿土的腥气扑面而来,水面浮着层油状的东西,用火折子一照,竟是凝固的人油。
林昭踩着渠壁凸起的石棱往下挪,咒文声越来越清晰,在狭窄的空间里撞出嗡嗡回响,震得他耳膜发疼。
转过三道弯,暗渠突然开阔。
林昭贴着石壁停住脚步,借着火折子的光,看见前方洞顶垂着九盏青铜灯,灯油里泡着孩童的指骨。
灯影下,余九章正背对着他站在一座石坛前。
那石坛上插着杆黑幡,幡面用金线绣着七十二道魂影,此刻已有三十六道泛着血光——正是他前夜在卷宗里推演出的“引魂幡”。
“林昭,你来得正好。”余九章没有回头,指尖抚过幡面的金线,“今日中元万魂朝拜,正是开幡良机。”他转过脸时,眼眶里爬满血丝,嘴角沾着黑血,“你以为毁了几个尸傀就能阻止?这满城香火气,够我再凑十二道魂影。”
林昭的手按上腰间的毒囊。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咒文,袖中“蚀骨砂”的瓷瓶硌得手腕生疼——这是用百种毒虫浸了三年的毒粉,专克阴修的邪术。
“你炼婴、屠村、控尸傀,就为了这破幡?”他往前走了两步,石坛下的积水漫过靴底,“镇魔司不会让你得逞。”
“镇魔司?”余九章突然笑了,笑声像刮过铁盆的指甲,“十年前他们杀我同门,烧我经楼,可你娘临死前求我护着你时,可没提过‘镇魔司’三个字。”他指尖一弹,石坛四角的青铜灯同时爆开,三具穿着官服的尸傀从暗渠两侧扑来——那是青阳县上个月失踪的三位捕头,此刻眼眶里燃着幽绿鬼火,指甲长过尺,泛着淬毒的幽蓝。
林昭旋身避开第一具尸傀的爪击,反手撒出蚀骨砂。
毒粉沾到尸傀官服的瞬间,布料冒起青烟,鬼火“滋啦”一声熄灭。
可第二具尸傀的指甲已经划破他的左肩,剧痛让他倒吸冷气——这尸傀竟能避开毒粉!
他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石坛上,引魂幡的金线擦过脖颈,像被毒蛇舔了一口。
“血魂链。”余九章的声音像从地底冒出来的,“我用自己精血养了他们三年,普通毒粉伤不了。”他抬手结印,第三具尸傀的嘴突然裂开,从喉咙里喷出黑血。
林昭侧身翻滚,黑血溅在石壁上,腐蚀出碗口大的坑。
他摸向最后一个毒囊,手却在半空中顿住——那是“腐心散”,《毒经》里说这毒能激发阴修体内残毒,可一旦失败,自己也会被反噬。
“赌了。”他咬碎舌尖,血腥味漫进喉咙。
腐心散的瓷瓶在掌心裂开,他借着尸傀扑来的力道跃起,将毒粉尽数弹进余九章面门。
余九章的瞳孔骤然收缩,刚要结印的手突然捂住心口——他肩颈的血管凸起如青蛇,皮肤下翻涌着黑红的毒斑,正是十年前镇魔司围剿阴罗教时,他中过的“千日蚀骨毒”。
“你...你怎么会...”余九章踉跄着撞在引魂幡上,幡面的金线突然活了,像无数条毒蛇钻进他的伤口。
林昭趁机甩出蚀魂网,玄铁编织的网子带着镇魔司的符咒,“啪”地扣在余九章身上。
网子触到皮肤的瞬间,余九章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血珠顺着网眼往外渗,滴在石坛上,发出“滋啦”的声响。
“我叔父是谁?”林昭抽出封魂针抵住余九章的咽喉,针尾的镇魔纹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十年前地窖里的血腥味突然涌上来——母亲塞给他残玉时,说过“等你长大,去问你叔父”,可镇魔司的卷宗里,林家根本没有旁支。
余九章抬起头,嘴角的血滴在蚀魂网上,腐蚀出个小洞。
他的眼睛突然变得清亮,像是回光返照:“你戴鬼面,却不知自己脸...”他的手突然抓住林昭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骨头里,“本就该是‘阴罗之主’的脸。”
话音未落,引魂幡发出刺目的红光。
金线组成的魂影突然活了,像无数只手扯住余九章的血肉。
林昭后退两步,看见余九章的身体正在被幡面吸收,皮肤、肌肉、骨骼,最后只剩具白森森的骨架,挂在幡上晃了晃,“咔”地断成两截。
“轰!”引魂幡突然自燃,火舌里裹着黑灰,直冲天顶。
林昭抬头,看见暗渠的穹顶被烧出个大洞,血红色的光从洞口涌进来,在夜空里撕开道裂痕。
裂痕中,一口青铜巨钟的虚影若隐若现,钟身上的阴罗纹泛着幽光,像是要从虚空中砸下来。
林昭摸向腰间的鬼面,青铜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血管。
他望着那道血痕,喉结动了动,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坚定得像刻进石头里:“阴罗钟若响,我便——亲手砸碎它。”
暗渠里的火渐渐熄灭,只剩引魂幡的灰烬飘在水面上,像无数只黑色的蝴蝶。
林昭扯下衣角包住手,捡起余九章的半截骨架,骨头上刻着个“林”字——和他残玉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他将骨头收进怀里,转身往暗渠外走,靴底碾碎的血痂发出“咯吱”声,混着远处城隍庙的更鼓声,在空荡的暗渠里回响。
当他爬出暗渠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青阳县的百姓正提着灯笼往城隍庙赶,要赶早拜拜祈福。
林昭戴上鬼面,看着他们脸上的笑,突然觉得怀里的残玉更烫了——烫得他胸口发疼,却也烫得他眼睛发亮。
“阴罗教,”他对着渐亮的天空低声说,“该结束了。”
举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