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里面，燃烧的香烛、消毒水、还有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混在一起，直往脑门里钻，闷得人喘不过气。我，解志远，一名干了几十年保险核赔，这种地方没少来，但每次都觉得浑身不自在。手里这台公司五年前配的老款平板，边角都磕掉漆了，这会儿沉甸甸的，握在手里像握块冰。
今天理赔要见的是公司客户，保额过千万的被保险人李慧的丈夫——周明生。公司高层的意思模棱两可，既要查清楚，又怕惹不必要麻烦。我心里清楚，这活儿，烫手！
灵堂布置得倒是肃穆，白菊簇拥着中间的水晶棺。李慧躺在里面，脸被化得毫无血色，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她只穿了件单薄的丝绸罩衣，像临时起意出门，穿着根本不像出门办事的人。
而那位传说中“悲痛欲绝”的丈夫周明生，坐在轮椅上，成了全场焦点。两鬓斑白，眼睛红肿，裹着厚袄，双腿上还套着白色护具。有人来吊唁，他就抽噎着讲两句和妻子的恩爱往事，声音沙哑，情绪把控得恰到好处。
“慧慧最喜欢白菊……她说白菊干净，像我们的感情……”
我没往人堆里扎，假装恭敬地前往深处表达悼念，沿着灵堂边缘走，手里的平板悄无声息地对着墙角、供桌边缘扫描。理赔员小陈跟在我身后，脸色发白，压低声音说：“解老师，王总刚又来电话，说差不多走个流程就行了。周明生是本地企业家，关注度高，快速理赔对公司形象好……”
我头也没回，平板的亮光扫过供桌下一处不太明显的刮痕：“你跟我也不是一两天了，知道我什么风格。”
小陈立刻噤声。他知道我办公室那满墙的锦旗和奖状不是仅靠“走流程”来的。
“如果案子真有问题，我们因为外部压力放过去，那才是对死者最大的不尊重，更是砸公司的招牌，也砸自己的招牌。”我语气平静，但没留商量余地。
目光再次扫过周明生。我注意到，当吊唁者转身的瞬间，他眼里的悲伤能像开关一样收住，等下一个目标出现，再迅速调动出来。这演技，炉火纯青，但看多了，总觉得假。
我从公文包里拿出事故现场的照片，和水晶棺里的遗体比对。越看，心里越凉。说是环岛低速车祸，可法医报告显示内脏破裂、脊骨断裂……这得是多猛的冲击？更怪的是，撞这么狠，死者手臂干干净净，一点防卫伤都没有。除非，她早就失去了意识。
“有什么不对吗？”小陈凑近问。
“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我声音压得极低，“只是提出合理疑问。”
就在这时，轮椅声靠近。周明生推着轮椅过来，眼睛红肿，嗓音带着哭腔：“您就是保险公司的解经理吧？感谢您来送慧慧最后一程……家里变故，我又有伤在身，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我微微欠身：“请您节哀，我们按规定的理赔流程做下查勘，希望能尽快处理好。”
周明生长叹一声，眼泪又涌了出来：“钱有什么用……钱能换回慧慧吗？她是我的一切……”他哽咽着，又开始重复那些恩爱的说辞。
我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平板冰冷的边缘。得试探他一下。趁他再次提到“未来计划”时，我轻声插话：
“周总，冒昧问一句，李女士平时服用安神类药物吗？或者说事发前，她情绪有没有异常？”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周明生的哭声戛然而止，那双红肿的眼睛后面，闪过一丝极快的警觉，随即被更浓的悲伤覆盖。
“您为什么这么问？”他语带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委屈，“慧慧睡眠一直很好，我们感情也好，不吃这些。不过她偶尔服用抗癫痫药物，是老毛病了，一周一次预防一下。”
我面不改色：“例行询问，某些药物可能影响反应速度，对分析事故有帮助。”我心里冷笑，抗癫痫药？和眼前的损伤对不上号。
周明生拿纸巾拭泪：“明白，工作所需。但慧慧精神状态一直很好，很快乐……上个月我们还一起看老电影，她笑得特别开心……呜...呜......”
这时，我手机震了，是顶头上司王涛：“方便时速回电！”
借口接电话，我走到殡仪馆外的冷风里。电话一接通，王涛不耐烦的声音就砸过来：“老解，你那边什么情况？听说你在问敏感问题？”
“常规调查。这案子疑点不少。”我实话实说。
“哪个案子没疑点！”王涛打断我，“周明生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媒体盯着呢！听说你在人家妻子的葬礼上审犯人似的问话，合适吗？”
我看着馆内模糊的人影：“如果他清白，我的问题伤不到他；如果他不是，我的职责就是挖出真相。”
“老解，我知道你专业，但也讲讲方法！公司不想惹麻烦。基础查勘做完就回来，后续再讨论！”王涛语气强硬。
“王总，您看过现场照吗？估速和损伤完全不匹配；死者穿睡衣拖鞋；最关键是手臂没有防卫伤——这都不合理。”我坚持。
“说不定就是意外！不是每起车祸都按教科书来！你在外面收敛点，别影响公司形象，这是命令！”说完，电话挂了。
冷风吹得我打了个寒颤。我明白王涛的顾虑，但我更记得干这行的初心：真相和公道，容不得打折。
回到灵堂，我目光更锐利。周明生虽表面悲痛，却不自觉地瞟向手表，像在等待什么。吊唁的人少了，他的“悲伤”也淡了。
我决定再试一次。走到他面前，语气恭敬但坚定：“周先生，我能再看一下交警的事故认定书吗？有些细节需确认。”
周明生眼中闪过一丝烦躁：“事故报告还没最终出来，不过你看警官的短信确认是单方事故，不牵扯别方保险公司，理赔找自己投保的保险公司就行了。”
我假装翻看手机短信，突然问：“车险事故勘查同事说，您是为了避让突然窜出的野狗才出事的？”
“是，”他点头，语带哽咽，“那狗突然跑出来，我急打方向，就…就撞路边石墙了……”他捂着脸，肩膀耸动。
“理解。”我点头，“但环岛设计时速低，就算避让，也不该撞这么严重吧。”
周明生的哭声顿了一瞬，随即更加悲恸：“我不知道……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的慧慧啊……”
周围的宾客无不动容。然而，就在这一刻，周明生西装内袋的手机剧烈震动。他下意识掏出看了看想藏起，但我眼角的余光，已经捕捉到屏幕上一闪而过的短信预览：
【周明生，最后三天！欠债还钱。。。。。。】
时间仿佛停了半拍。周明生的脸唰一下白了，慌忙把手机塞回去，但已经晚了。附近几个吊唁者也似乎察觉到了异样，开始窃窃私语。
小陈刚要开口，被我一个眼神制止。
周明生强作镇定，手指微颤：“是、是骚扰短信……现在骗子无孔不入……”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合上记录本。没下结论，只是朝他和李慧的遗像各微鞠一躬，语气平静得可怕：“情况我大致了解了。请节哀，后续理赔流程，可能还需要您配合调查。打扰了。”
说完，我转身离开灵堂。身后，是周明生不知真假的痛哭。
走出殡仪馆，冷风灌进衬衫。小陈追出来：“解老师，现在怎么办？”
我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山：“才开始。那条短信，还有他那些过于完美的表演，已经把他那张深情的面具，敲出裂缝了。”
我收好平板，走向停车场。接下来，得把面具后面那张真正的嘴脸，得想法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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