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桉的工作室在老城区的巷子里,二楼,窗户对着一棵歪脖子梧桐树。九月的午后,阳光透过树叶筛下来,在桌上的旧病历本上投下斑驳的影。桌角放着个掉了漆的搪瓷杯,杯身上印着“市档案馆留念”,是她妈苏清留下的,杯沿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咖啡渍——昨晚赶工修复一份1950年的土地档案,熬到后半夜,就靠这杯速溶咖啡撑着。
门被轻轻敲了三下,力道很轻,像是敲门的人没力气。陆桉抬头,看见门缝里探进来个脑袋,是市一院的护士长,姓刘,上周来送过一份1980年的传染病档案,当时还笑着说“陆老师修复的档案,比我们医院档案室的还干净”,今天却完全换了副模样:黑眼圈重得像涂了墨,白大褂领口皱巴巴的,右手攥着个牛皮档案袋,指节泛白,连声音都发颤。
“陆老师,能不能……能不能现在就跟我去趟医院?”刘护士长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睛瞟着窗外,像是怕被什么东西听见,“第三个人了,昨晚跳了楼,死前还在喊‘它要我还孩子’。”
陆桉手里的钢笔顿了一下,墨水在纸上洇出个小圈。她修复档案这些年,听过不少怪事,但“跳楼”这种级别的,还是头一回。她放下笔,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先坐,把事情说清楚。”
刘护士长没坐,就站在门口,双手绞着衣角,语速飞快地说:“是地下室的病历,1998年的,堆在最里面那个架子上。前两周开始,值夜班的护士去地下室拿备用物资,回来就不对劲——闭眼就看见个小婴儿的手,细细的,指甲泛白,抓着她们的肚子,说‘还我’。第一个护士以为是太累了,没当回事,结果第二天肚子上就出了个淡红色的印子,像个‘未’字;第二个护士更严重,半夜在值班室哭,说‘孩子抓得疼’,现在还在精神病院住着;第三个……昨晚值夜班,从住院部七楼跳下来了,口袋里还揣着张从病历上撕下来的纸,就半张,上面沾着点黄渍,像……像奶渍。”
陆桉拿起桌上的外套,是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外套,袖口磨出了毛边——这是她爸生前给她买的,当时她刚上大学,选了档案学,她爸说“以后跑外勤,穿这个耐脏”。她摸了摸口袋,里面有个小小的铜制怀表,是苏清留给她的,表盖内侧刻着个“桉”字,平时走得很准,今天却没了动静,停在三点十四分。
“档案袋呢?”陆桉问。
刘护士长赶紧把牛皮袋递过来,袋口的绳子没系紧,陆桉刚接过来,就从里面掉出个东西——半张婴儿襁褓的碎片,米白色的棉布,边缘已经发黄发脆,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更怪的是,碎片上的线头像是活过来似的,慢慢拧在一起,拼成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找妈妈。
陆桉的指尖刚碰到碎片,就觉得一阵凉,不是棉布的凉,是像摸了块冰的那种刺骨的凉。这时,门口传来个声音,很温和,带着点沙哑:“刘护士长,我跟你们一起去。”
是陈辞。
陈辞是市档案馆的看守人,平时待在档案馆的地下仓库,很少出来。陆桉认识他快十年了,第一次见是她十七岁那年,苏清刚“走”不久,她去档案馆找苏清留下的档案,是陈辞帮她翻了一下午,最后还递了杯热可可,说“女孩子别在冷库里待太久,容易着凉”。他总是穿件深色的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一道浅疤,话不多,但每次陆桉去修复档案,他都会提前把需要的工具准备好,有时还会带块自己烤的饼干,味道很淡,有点像苏清以前烤的。
刘护士长显然也认识陈辞,愣了一下,赶紧点头:“好,好,多个人也好。”
陈辞走过来,目光落在陆桉手里的襁褓碎片上,陆桉明显看见他的指尖颤了一下,然后迅速恢复平静,只是声音比平时低了点:“这碎片……是从病历里掉出来的?”
“嗯,”陆桉把碎片小心地放进档案袋,“刘护士长说,跳楼的护士口袋里也有半张类似的。”
陈辞没再问,只是帮陆桉拎起桌上的工具箱,里面装着修复档案用的镊子、棉签、去霉剂,还有个小小的手电筒——他知道陆桉怕黑,每次去地下室,都会多带一个手电筒。
市一院的地下室在住院部后面,是栋老楼,外墙爬满了爬山虎,叶子都黄了,风一吹,簌簌地掉。地下室的门是铁门,上面锈迹斑斑,刘护士长掏钥匙的时候,手一直在抖,钥匙插了三次才插进锁孔。
“吱呀——”铁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还夹杂着点淡淡的铁锈味,陆桉忍不住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往陈辞身边靠了靠。陈辞把手里的手电筒递给她,自己又拿出一个,打开,两道光柱在黑暗里扫过去,照亮了满墙的水渍——不是普通的水渍,是暗红色的,像干涸的血,顺着墙壁往下流,最后都汇到最里面的那个病历架周围,在地上积成了一小滩,映着手电筒的光,泛着诡异的光。
“就是那个架子,1998年的病历都在这儿。”刘护士长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着最里面的架子,不敢往前走。
陆桉拿着手电筒走过去,光柱落在病历架上,架子是铁做的,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上面堆着一摞摞病历本,封面都泛黄了,有的还发霉了,长出了绿色的霉斑。她刚想伸手去翻,陈辞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很凉,力气却很大:“等等,先看地上。”
陆桉低头,看见病历架下面的地上,有个淡淡的印记,像是有人趴在这儿过,印记的边缘,有个小小的、淡红色的“未”字,和刘护士长说的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陆桉手里的档案袋突然动了一下,不是风刮的,是里面的襁褓碎片在动。她赶紧打开档案袋,拿出碎片,只见上面的线头又开始动了,这次拼成的不是“找妈妈”,而是两个更小的字:林秀。
“林秀是谁?”陆桉抬头问刘护士长。
刘护士长愣了一下,赶紧拿出手机,翻了半天,说:“1998年的住院记录里,有个叫林秀的患者,孕10周,流产,病历就在这个架子上……哦对,当时的主治医生姓张,叫张诚,现在已经退休了。”
陆桉把碎片放回档案袋,刚想伸手去拿最上面的那本病历,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哭声,很轻,像刚出生的婴儿在哭,断断续续的。她猛地回头,光柱扫过空荡荡的地下室,什么都没有,只有刘护士长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抓着陈辞的胳膊。
“别慌,”陈辞的声音很稳,“是字灵的声音,还没成型,暂时伤不了人。”
陆桉没听过“字灵”这个词,但她没问——陈辞总有很多她不知道的秘密,比如他总能提前知道她需要什么工具,比如他知道苏清的很多事,却从不主动说。她只是握紧了手电筒,继续去拿那本病历,手指刚碰到病历的封面,突然觉得肚子一紧,像是有只小手抓住了她的肚子,指甲掐进肉里,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陆桉!”陈辞的声音突然变急,他冲过来,一把拉开陆桉,只见陆桉的白T恤肚子位置,慢慢浮现出一个淡红色的“未”字,和护士们说的一模一样。
而那本病历的封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暗红色的水渍浸透了,像是刚从血里捞出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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