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帮我删除我杀人的记忆。”
坐在我对面的男人平静地说,语气寻常得如同在点一杯咖啡。
我的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如常。
作为“忘川事务所”的记忆删除师,我听过太多光怪陆离的请求。有要删除失恋痛苦的,有要抹去失败耻辱的,甚至有人想遗忘一段过于平庸的人生。
但如此直白、坦承,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平静地陈述自己罪行的,他是第一个。
我抬起眼,不动声色地审视他。
他大约四十岁年纪,衣着普通,相貌寻常,是那种扔进人海便会瞬间湮没的类型。唯有一双眼睛,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恐惧、狂乱或悔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疲惫的宁静。这种宁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我心生警惕。
“根据《记忆操作伦理与安全法》第12条第4款,涉及严重刑事犯罪的记忆,不在合法删除范畴。”我的声音透过办公桌面上氤氲的咖啡热气传出,冷静、专业,不带丝毫波澜。“我建议您去向警方自首。”
他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像是苦笑,又像是自嘲。“自首?不,不需要。事情已经……结束了。我只是无法再背负着那段记忆生活。它太沉重了,泠医生,沉重到我每一次呼吸都觉得像是在吞咽玻璃。”
他叫出了我的名字。这并不奇怪,客户都知道我的名字。
只是从他口中念出那个单音节“泠”字时,带着一种异样的熟稔。
我的工作室布置得刻意温馨,暖黄色的灯光,柔软的沙发,空气中弥漫着助眠的淡淡雪松香。
这一切都是为了最大限度降低委托人的心理防御,让他们能更顺利地敞开记忆库。
但此刻,这温馨的氛围与“杀人”二字形成了尖锐的割裂感。
“记忆是你的组成部分,李先生。删除它,意味着你的一部分人格将被永久剥离。你确定要成为一个……不完整的自己吗?”这是我例行公事的告知,也是最后的试探。
“完整的代价是永恒的折磨。”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目光坦诚得令人不安。“我愿意支付任何代价,换取内心的安宁。价格不是问题。”
我沉默着。理性在尖叫,警告我立刻终止这场危险的对话。
但一种更深层、更隐秘的东西——或许是职业性的好奇,或许是常年浸泡在他人痛苦中所滋生出的某种麻木的探究欲——让我没有立刻按下桌下的紧急报警钮。
我看到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粗大,皮肤粗糙,是一双劳动者的手。此刻,那双手正微微颤抖着,泄露了他表面平静下的巨大压力。
“描述一下,‘那段记忆’。”我最终开口,这是我的领域,我需要评估“手术”的可行性与风险。
他闭了闭眼,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躲避。“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里……很暗,只有一盏摇晃的吊灯。有血腥味,很浓。我手里……拿着东西,很沉,很凉。”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略微放慢了。“然后,就是……一片混乱。等我能看清时,他……已经倒在那里了。”
很笼统,但细节足够鲜明。黑暗、血腥、重物。典型的暴力记忆特征。
“情绪反应呢?当时,以及现在回想起来。”我追问。
“当时……一片空白。现在……”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准确的词汇,“是空洞。一种巨大的,吞噬一切的空洞感。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多少悲伤。只是……空了。”
这种情绪描述很奇特。通常,此类记忆伴随着强烈的情绪风暴,而“空洞”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被处理的核心症状。
风险评估在我脑中飞快运转。法律风险极高。但技术层面……并非不可操作。关键在于,他记忆中的“事实”是否真实存在。如果他只是妄想症患者呢?
“我需要进行一次‘记忆潜泳’,做术前评估。”我做出决定,“我会进入你的记忆表层,亲眼确认你所说的场景。这只是观察,不会进行任何操作。你愿意接受吗?”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我没有什么可隐藏的。”
我引导他躺在特制的记忆链接椅上,它的造型类似牙科手术椅,但更加舒适,连接着复杂的神经感应终端。我坐在他侧面的控制台前,戴上轻便的脑波感应头环。
“放松,深呼吸。回想那个仓库,回想那一刻。我会跟随你的引导。”
灯光调暗,舒缓的引导音在室内响起。我闭上眼睛,将意识沉入那片由他人记忆构建的数据流。
短暂的眩晕和色块闪烁后,景象逐渐清晰。
潮湿、发霉的空气仿佛能透过虚拟连接直接钻入我的鼻腔。视觉率先稳定——果然是一个废弃的仓库,堆满了模糊的杂物阴影,中央一盏孤零零的吊灯在轻微晃动,投下破碎昏黄的光斑。
视角是李先生的第一人称。我“感觉”到自己(他)的手里确实握着什么东西,冰冷,沉重,形状……有些怪异,不像是寻常的武器。
我的心神高度集中,像一名潜行的猎手,搜寻着记忆中的血腥细节。目光向下移动,预期会看到扭曲的尸体和蔓延的暗红。
然而……
没有。
视野所及的地面上,空无一物。
没有尸体,没有血迹,只有积满灰尘的水泥地。
怎么回事?记忆屏蔽?还是……
视角(他的目光)抬起,望向仓库深处。在那里,一个身影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逆着光,面容模糊不清。
预想中的对峙或攻击并没有发生。
那个模糊的身影,缓缓地……张开了双臂。
然后,我“感觉”到“自己”(李先生)丢开了手中那冰冷沉重的物件,它落地的声音很轻,不像金属,朝着那个身影,一步步走了过去。
没有仇恨,没有暴力。
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悲伤和……依恋?
下一刻,记忆中的“他”,和那个模糊的身影,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逻辑错误!
我的专业素养瞬间拉响了最高警报。这绝不是一个“杀人”的记忆!场景、情绪、行为,与他之前的描述完全悖逆!
是他在说谎?
还是他的记忆本身出现了严重的扭曲和混淆?
就在我试图深入探查,拨开那层笼罩在拥抱身影上的模糊滤镜时——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画面碎片,像电流干扰一样闪过。
是那个与李先生拥抱之人的侧影轮廓。
那个轮廓……那个肩膀的线条,那头发的长度,那个微微低头的姿态……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那个背影……
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绝不可能出现在一个陌生委托人的记忆里。
那分明是……我自己的背影。
意识被猛地弹回现实。
我一把扯下感应头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我下意识地用手按住胸口,试图压制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震动。
工作室里温暖的光线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李先生已经从链接椅上坐起,他揉了揉太阳穴,脸上带着手术后的轻微不适,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期待。
“怎么样,泠医生?”他看向我,眼神依旧那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感激的意味,“可以开始删除了吗?”
我望着他,喉咙发紧,一时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窗外的城市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也在我心中投下了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关于我自身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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