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彻底消失后，工作室里只剩下我，以及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咖啡已经冷了，表面凝着一层黯淡的油脂。
我盯着那圈涟漪，仿佛能从中看到刚才那个男人平静无波的脸，和他记忆深处那个绝不可能存在的、属于我的背影。
理性像一台过载的机器，疯狂运转，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记忆交叉污染。
对，一定是这样。
在进行大量、高强度的记忆操作后，删除师自身的记忆碎片有时会无意中嵌入客户的记忆场，形成类似“幽灵信号”的干扰。
这是一种已知的、尽管极为罕见的职业风险。
我试图用这个专业的术语来说服自己，将胸腔里那股冰寒的悸动按压下去。
我只是太累了，最近接的委托太多，神经绷得太紧。
但另一个声音，更细微、更尖锐，在我脑海深处低语：真的是这样吗？那个拥抱的场景呢？那与他描述的“杀人”现场完全悖逆的情感氛围呢？
交叉污染通常只是模糊的色块或声音，如此清晰、连贯，且带着强烈情感指向的场景，几乎闻所未闻。
我猛地站起身，走到操作台前，调出了刚才“记忆潜泳”的全程数据记录。
波形图在屏幕上规律地跳动，神经链接稳定度保持在98%以上，所有生理指标正常。
数据冰冷而完美，找不到任何技术故障的痕迹。
可那个背影，像一枚烧红的铁钎，烙在了我的意识里。
我调出李先生的委托档案。
联系方式是空的，只有一个一次性的加密通讯码。
我尝试拨通，听筒里传来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号码不存在。”
他像一滴水，蒸发在了这座城市的人海里。
不安感如同潮水，开始漫过理智的堤坝。
我强迫自己冷静，我是泠，忘川事务所最顶尖的记忆删除师，我赖以生存的就是绝对的逻辑和秩序。
我不能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委托人和一段可能存在误差的记忆影像搅乱心神。
接下来的几天，我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
我接了几个简单的委托——删除考试失利的挫败感，抹去一场尴尬的公开演讲。
过程很顺利，结果很完美。
看着委托人如释重负地离开，我似乎也找回了一丝掌控感。
但每当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冰冷的床上时，那片废弃仓库的黑暗，和那个转身拥抱的、属于我自己的轮廓，就会悄无声息地潜入脑海，挥之不去。
一周后的下午，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城市的天际线。
我刚刚送走一位委托人，正准备整理案例报告，门铃响了。
不是预约提醒。我瞥了一眼日程表，这个时间段是空白的。
我走到门禁显示屏前。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他看起来三十五六岁，身形挺拔，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大衣，面容英俊，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静。他的眼神很特别，锐利，仿佛能穿透屏幕，直接看到站在后面的我。那里面没有委托人们通常带有的焦虑、痛苦或期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探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熟稔。
“泠医生，”他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低沉而稳定，“冒昧打扰，我叫玄溟。我想，我们可以谈谈关于你记忆空白区的事情。”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
记忆空白区。
这是我隐藏在内心最深处，连我自己都几乎要习惯了的秘密。
我对二十五岁之前的人生，只有一些极其模糊、碎片化的印象，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观看一场无声电影。没有清晰的家人面孔，没有确切的成长经历，没有强烈的爱恨。那是一片被精心擦拭过的、近乎虚无的区域。
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事务所的档案里也没有相关记录。
他是谁？他怎么知道？
警惕心瞬间升至顶点。我按下通话键，声音尽可能保持平稳：“玄先生？我不记得有您的预约。而且，我从不与陌生人讨论我的私事。”
“我们并非陌生人，泠。”他直接叫了我的名字，省略了敬称，语气自然得令人心惊。“至少，不完全是。关于你记忆空白的原因，以及你上周遇到的那位特殊委托人，我想我有些信息，或许能帮你拼凑出真相的碎片。”
他连李先生的事都知道！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是巧合？还是监视？他和李先生是一伙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冷硬地回应，“请你立刻离开，否则我通知安保。”
玄溟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被威胁的神情，反而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笑意。“你在害怕。害怕知道自己是谁，害怕面对被你亲手删除的过去。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泠。那空白就像地基下的空洞，总有一天，会吞噬掉你辛苦构建的一切。”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插入了我内心最脆弱的锁孔。
他继续道，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你不好奇吗？为什么你对童年、对家人毫无印象？为什么你会选择成为一名记忆删除师？你真的认为，那仅仅是……职业选择？”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我摇摇欲坠的理智上。
我强撑着：“我的过去与你无关。现在，请你离开。”
玄溟深深地看了摄像头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电路和金属，直接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他没有再坚持，只是从大衣内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金属质感的黑色方块，放在了门外的置物架上。
“这是一个加密存储器。”他说，“密码是你的指纹。当你觉得无法再忍受活在迷雾中的时候，看看里面的内容。它会告诉你，从哪里开始。”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步态从容地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我僵立在显示屏前，久久没有动弹。
屏幕上空无一人的走廊画面，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嘲讽。
我没有出去拿那个存储器。
整个下午，我都心神不宁。玄溟的话语，和他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在我脑海里反复盘旋。
他是什么人？心理学家？记者？
还是与那秘密的“社会净化计划”有关的势力？
夜幕降临，城市华灯初上。
我最终没有通知安保，一种莫名的直觉阻止了我这么做。
我强迫自己处理完案头工作，直到深夜才离开事务所。回到家，我反复检查门锁，甚至破天荒地拉上了所有窗帘。
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窗外的城市光污染将天花板映成一种诡异的暗橙色。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混沌的边缘，我的个人终端突然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非通知模式的嗡鸣。
是事务所安全系统的警报——低级别预警，提示有异常数据访问尝试。
我瞬间清醒，猛地坐起，点亮终端屏幕。
访问日志显示，就在三分钟前，有一个未被授权的IP地址，以极高的权限级别，尝试访问加密等级为“绝密”的员工个人档案库。
而访问查询的关键词，清晰地记录在日志条目里：“泠-早期实验记录-项目：忘川之始”。
我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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