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溟留下的黑色存储器,像一块灼热的炭,静静躺在我的床头柜上。
我没有去碰它。
内心的警惕与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让我选择了观望。
那个深夜的未授权访问警报,更是将这种不安推向了顶点。
有人,或者说某个组织,正在阴影中窥视着我,而玄溟,无论他扮演着什么角色,都无疑是这漩涡的一部分。
我需要信息,但不能通过他给予的渠道。
我决定从自己能掌控的领域入手——工作。
处理熟悉的委托,沉浸在技术流程中,或许能让我重新找回脚踏实地的感觉,也能从旁观者的悲剧里,汲取一丝扭曲的慰藉。
新的委托人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午后到来。
她叫林晚,一位极有风韵的女士,穿着剪裁优雅的黑色套装,珍珠耳环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她举止得体,言辞清晰,只是眼底深处沉淀着一抹化不开的、符合她身份的哀戚。
“泠医生,”她的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我想删除关于我亡夫的记忆。他三个月前因病去世,我们感情很好……正因如此,我无法再承受这种失去他的痛苦。每一天都是煎熬,回忆像钝刀子,不停地割着我。”她拿起精致的丝绸手帕,轻轻按了按眼角。
很标准的悲伤寡妇形象,理由也充分得无可指摘。
失去挚爱的痛苦,是记忆删除最常见、也最被社会接受的适应症之一。
我例行公事地询问细节,评估她的情绪状态。她的悲伤表现得淋漓尽致,叙述夫妻情深时语调温柔而怀念,提到丈夫病逝时的痛苦也情真意切。一切看起来天衣无缝。
然而,或许是李先生事件后变得过于敏感,我总觉得她那浓重的悲伤底下,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那悲伤像是精心调配的香水,前调、中调、尾韵层次分明,却缺少了某种……天然发酵的、粗粝的真实感。
“我理解您的痛苦,林女士。在进行操作前,我们需要进行一次‘记忆潜泳’评估,以确保记忆节点的稳定性。”我向她解释流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圆润,涂着透明的护甲油。但在她叙述到丈夫临终前痛苦模样时,那双手指微微蜷缩,不是陷入痛苦的紧绷,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防御姿态。
“当然,我完全配合。”林晚顺从地躺上记忆链接椅。
意识沉入她的记忆之河。初始的景象温暖而明亮,是充满阳光的客厅,她和丈夫一起喝茶看书,笑容甜蜜。接着是医院的场景,消毒水的气味,丈夫消瘦的面容,她紧握着他的手,泪如雨下。悲伤的情绪浪潮般涌来,真实而强烈。
我的意识像一条灵敏的鱼,在这些表象之下游弋。标准的悲伤记忆结构,情绪锚点清晰。就在我准备结束评估,确认可以执行删除时,一丝极细微的“不协调感”引起了我的注意。
在几段强烈的悲伤记忆碎片之间,存在一些极其短暂的、几乎被主情绪流掩盖的“间隙”。
这些间隙里,没有悲伤,没有怀念,只有一种……空洞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这不对劲。
深爱丈夫的未亡人,在回忆逝者时,情绪或许有起伏,但底色不应是这种近乎漠然的空洞。
我调动权限,开始进行更深层的扫描,绕过表层的情绪防御,潜入记忆的更底层。这里不再是连贯的场景,而是破碎的画面,模糊的声音片段,和被刻意忽略的感知数据。
我看到了一些被快速闪过的画面:一杯被打翻的药。
她站在病床前,背对着监控摄像头,肩膀的线条是僵硬的,而非悲伤的垮塌。
丈夫虚弱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眼神里不是依恋,而是……一种混合了痛苦和哀求的神情。
一个深夜,她独自在书房,不是在垂泪,而是在……快速翻阅一份文件,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些碎片像散落的拼图,无法构成完整的图像,却指向了一个与“深情缅怀”截然不同的叙事方向。
我集中意识,捕捉到一段被严重干扰、几乎湮灭的听觉记忆。经过降噪和增强处理,断断续续的词语浮现出来:“……保险……双倍……忍耐……够了……”
保险。双倍。
一个冰冷的猜想瞬间在我脑中成形。
我继续深入,追踪与“金钱”、“文件”、“律师”相关的记忆节点。最终,在一段被标记为“无关紧要”的日常记忆边缘,我挖掘出了一份被刻意隐藏、却因关联强烈情绪而未能彻底抹除的记忆附件——那是一份修改过的遗嘱副本,以及一份高额人身意外保险单的细节回忆。受益人的名字,清晰无比:林晚。
真相如同出鞘的利刃,割开了温情脉脉的假象。
根本没有什么伉俪情深,没有无法承受的丧夫之痛。她的丈夫,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或许并非完全死于疾病。长期的冷暴力、精神虐待,甚至可能更直接的、无法察觉的手段,加速了他的死亡。她删除记忆,并非因为无法承受悲伤,而是为了彻底消除内心深处可能存在的、哪怕只有一丝的负罪感,让她能心安理得地享用那笔巨额财富,开始“崭新”的人生。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爬升。
我目睹的不仅是一段需要删除的痛苦记忆,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隐藏在记忆帷幕后的谋杀。
我脱离了记忆潜泳。
林晚已经坐起,关切地看着我:“泠医生,您脸色不太好。是我的记忆……有什么问题吗?”
我看着这张依旧优雅、带着恰到好处悲伤的脸,胃里一阵翻涌。
职业操守告诉我,我应该立刻终止委托,甚至考虑报警。
但证据呢?
这些记忆碎片在法律面前毫无效力。更何况,我自身的处境岌岌可危,不能节外生枝。
理性与一种突如其来的、深沉的厌恶感在我体内交锋。
“没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平静无波,“只是您的悲伤记忆结构比较浓密,操作时需要更精细一些。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她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期待的曙光:“太好了,拜托您了。”
我引导她再次进入深度放松状态,连接好设备。屏幕上,代表她悲伤记忆核心的节点闪烁着。标准的操作,是干净利落地移除它。
但我的手在控制台上停顿了。
删除,意味着让她彻底解脱,让她完美的表演最终落幕,让她毫无负担地享用那沾着受害者血泪的果实。
这不对。
这不公平。
我的指尖在键盘上轻轻敲击,绕过了标准删除协议,编写了一段极其隐蔽的、非标准的指令。我在那庞大的悲伤记忆节点深处,植入了一个微小的、几乎无法被探测到的“记忆锚点”。它不会让她回忆起具体的罪行,不会改变她删除主要悲伤记忆的结果。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当她面对某些特定情境比如享用财富时莫名的空虚,看到类似医院场景时的心悸,这个锚点可能会被触发,释放出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源于本心的罪恶感。
就像在光洁的皮肤下,埋入了一根看不见的刺。它不会造成重伤,但会时不时地提醒佩戴者,这里曾经有过伤口,或者……犯下过罪孽。
这不是正义,我知道。
这很幼稚,甚至有些卑劣,违背了我一直信奉的职业准则。
但在此刻,这是我能做出的,最直接的反抗。
“手术完成。”我轻声说,按下了最终确认键。
林晚醒来后,眼神果然变得轻松了许多,那沉重的悲伤仿佛真的被卸下了。她真诚地向我道谢,笑容明媚,然后优雅地离开,走向她“崭新”的人生。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没有完成工作的释然,只有一片冰冷的疲惫和茫然。
我利用技术,越界扮演了审判者的角色,尽管微不足道。
这让我意识到,所谓的记忆删除,远非中立的技术工具,它本身就是一种权力,而权力,总是危险的。
送走林晚,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城市被洗涤出一种虚假的清新。
我坐回控制台前,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
我需要做点什么,需要抓住一些确定的东西。
鬼使神差地,我打开了事务所的内部数据库,调取了我自己的员工档案——不是那份被加密的核心档案,而是基础信息库。我想看看那些记录在案的、我入职后的“正常”经历,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熟悉的锚定点。
手指无意识地在查询栏中输入了“早期参与项目”、“测试记录”等关键词。
屏幕上弹出了零星的、权限允许访问的条目。
大部分是关于新技术培训的记录。但在这些记录的最底层,一条被标记为“低关联度参考数据”的日志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个接入码的使用记录,接入的目标服务器编号非常古老,似乎是研究所早期使用的测试平台。记录的用户名是我的工号,而接入时间……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个日期,清晰地标注着。
正好是我记忆开始变得模糊、那片巨大空白区起点之前的三天。
所以,玄溟说的是真的。
我确实参与过……某种早期实验。
而那个实验,与我失去的记忆,有着直接的时间关联。
那个黑色的存储器,此刻在隔壁房间,仿佛正发出无声的、诱惑的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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