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被压缩成引擎的嘶吼、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以及身后不断逼近的死亡阴影。
玄溟将车开得像一道撕裂夜色的闪电，在废弃工业区错综复杂的小路上疯狂漂移、急转。好几次，子弹击碎后窗玻璃，碎片像冰雹一样溅落在我们身上。
我死死抓着车门上方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那个深蓝色的档案盒被我紧紧抱在怀里，像一块从地狱里抢出来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首席技术顾问。
最高风险等级。
这些词语在我脑中疯狂冲撞，试图与那个在记忆链接椅上冷静操作、试图在林晚记忆里埋下“锚点”的“我”重合，却只拼凑出一个狰狞而陌生的怪物。
我们是如何最终甩掉追兵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当车终于驶入一个隐蔽的、看起来像是私人车库的地方，引擎熄火后，整个世界陷入一种耳鸣般的死寂。
玄溟靠在方向盘上，喘着粗气，额角有一道被玻璃划破的血痕。他侧过头看我，眼神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了然的凝重。
“他们不会罢休的。”他的声音沙哑，“这里是我的一处安全屋，暂时安全。但我们时间不多。”
我木然地跟着他下车，走进一间陈设简单到近乎冰冷的公寓。
直到他将一杯温水塞进我手里，我才感觉到自己双手那无法抑制的颤抖。
“为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如果我真的……是那个‘首席顾问’……我为什么要删除自己？”我抬起头，渴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个能否定一切的答案，“是因为内疚？像你说的那样？”
玄溟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平视着我的眼睛。
他的目光不再锐利如刀，而是像深潭，藏着太多我无法解读的东西。
“我不知道，泠。”他回答得异常坦诚，“那段时间，我们之间……出现了很大的分歧。然后你就消失了，再次出现时，你已经成了‘忘川事务所’的泠，关于‘彼岸计划’和之前的一切，都从你的脑海里被抹去了。我只知道，你对自己执行了手术。”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我颤抖的手腕，他的掌心温热，却无法驱散我骨子里的寒意。“真相不在我的叙述里，泠。它在你的记忆深处，那片被你亲手封锁的区域。只有你自己能找回来。”
“记忆潜泳……”我喃喃道，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对我自己？”
“是的。自我引导，风险极高，可能会造成意识混乱甚至永久损伤。”玄溟的语气严肃起来，“但我可以为你做锚点，稳定你的核心意识。这是唯一的方法，也是最快的方法。你愿意相信我吗？”
相信他？
一个几个小时前我还视为危险谜团的男人？
可现在，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活在一个由他人告知、充满罪孽的过去里，和冒险去寻找可能更残酷的真相之间，我选择后者。
我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努力压下所有的混乱与恐惧。
“开始吧。”
没有专业的记忆链接椅，只有一张简单的沙发。我躺上去，玄溟坐在旁边的地板上，双手轻轻覆盖在我的太阳穴上。他的动作很轻柔，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节奏。
“放松，泠。跟随我的引导。不要抗拒记忆的洪流，观察它，感受它，但记住，现在的你，是观察者。”
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像黑暗中指引方向的灯塔。
我闭上眼睛，将意识沉入那片我从未敢真正探寻的、弥漫着浓雾的空白区。
起初是混乱的色块和尖锐的噪音，像是信号不良的旧电视。
然后，景象开始凝聚。
第一幕：明亮的实验室。
我看到了“我”，穿着白色的研究员袍，年纪更轻，眼神里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对技术的绝对自信。我站在巨大的全息投影前，上面展示着复杂的大脑神经链路图。周围是其他穿着同样衣袍的人，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记忆，不过是大脑特定区域的电信号和化学物质的集合。”那个年轻的“我”在说话，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痛苦、恐惧、创伤……这些负面记忆可以被精准定位、隔离，乃至彻底清除。我们不是在抹杀人性，我们是在……修剪生命的病枝，让人从过去的牢笼中解放出来。”
画面外的我，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
那种将人类最复杂的情感体验简化为可操作数据的冷漠，让我作呕。
第二幕：激烈的争吵。
场景切换到一个私人办公室。依然是那个年轻的“我”，但脸上充满了愤怒和失望。而站在她对面的，是玄溟。他看起来也更年轻，眉宇间是深刻的忧虑和坚决。
“玄溟，你太迂腐了！”年轻的“我”厉声说道，“技术的进步必然伴随着阵痛！那些被筛选出来的目标，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在消耗社会资源，制造不稳定！我们是在创造一個更高效、更和谐的社会！”
“和谐？泠，你管这种制造行尸走肉的行为叫和谐？”玄溟的声音同样激动，却带着痛心疾首，“你在剥夺他们作为人的经历，无论是好是坏！你在扮演上帝！而且，你看看现在计划的走向，它已经变成了权力斗争的工具！他们在清除异己！”
“那是必要的代价！为了更伟大的目标！”
“没有哪个伟大的目标是建立在个体生命的废墟之上的！泠，醒醒吧！你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
……
争吵的画面破碎，又重组。
第三幕：冰冷的发现。
年轻的“我”独自一人，在深夜的档案室里，翻阅着绝密文件。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我看到她电脑屏幕上闪过的信息——不再是“社会负担”或“心理创伤者”，而是明确的政治异见者名单、举报者的亲属、甚至是知晓内部秘密的自家工作人员……
“我”的信念，“我”为之奋斗的“伟大目标”，在眼前崩塌，显露出其下权力倾轧和冷酷清除的狰狞面目。“我”意识到，自己亲手打磨的武器，已经彻底脱离了掌控，变成了无法想象的怪物。
巨大的震惊、背叛感和深不见底的负罪感，几乎将她击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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