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啃着鸡腿看着郭老爷子一家四口的时候,对二爷的崇拜可不止一星半点。
“二爷,你咋就那么确定是四口人呢?”我问。
他故作神秘地一笑:“瞧见没有,郭老爷子眼下出现了阴骘纹。”
阴骘,亦称泪堂,龙堂,凤袋。若眼下阴骘部光明润泽,紫色环绕,为行善积德所至,纵然有克子之凶兆,也会因为积有阴德而生贵子;若改恶从善,助人积德,蠢肉即会生出阴骘纹,化凶为吉,绝处逢生。
所以当看到郭老爷子眼下蚕肉起色,二爷断定他是老来得子。又见他身穿福衣,戴着玉佛,想必是子女送的寿礼,而开门时老爷子手里拿着喂婴的小勺,就说明老来无伴,只享儿孙之福。
我听得都忘了啃鸡腿了,跟二爷在喇子山待那么久,我还不知道他留了这手绝活啊!
二爷还说,医道同参,中医有望诊之法,“进门莫问枯荣事,一望容颜便得知”,要是把医理吃透了,那不用把脉,稍稍一望就能知道病根在哪。
但二爷露的这一手,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当年也是跟人学了点皮毛,人家那能耐,别说病患了,巧手一搭,吉凶都在这一脉之间,所谓“预知一日事,富贵一千年”,那可不是凭空捏造的。
“二爷,能把这手断人吉凶的手艺教我吗?”
“贪多嚼不烂,你还是先学好保命的本事儿吧。”
我哭笑了一下,二爷教训的是,我自己都命在旦夕,哪还有闲情去操别人吉凶的心。
就在我们爷俩搭腔的时候,郭家的小孙子没来由地嚎啕大哭起来。
“咋又哭了?”郭老爷子抱着孙儿怎么也哄不回来。
“是不是饿了?”他儿子问道。
“咋会?刚我还喂了一瓶奶。”小孩子突然哭闹,老爷子有些茫然无措。
这孩子不知道是不是不好带,抱给母亲也哄不乐,但二爷观望两眼就问道:“孩子半夜‘闹觉’吗?”
“闹觉”是指孩子半夜哭闹,怎么哄也不睡觉。
“老闹心了,哭起来娃他娘都不管用。”
“啥时候开始的。”二爷问。
“前两天吧。”老爷子皱着眉头。
听到这茬儿,二爷对我吩咐道:“小七,拿三支香插在门口。”
于是我点了三支香,念叨一句:敬如在。然后插在门缝里。
奇怪的是,孩子果然停止了哭泣,安稳地睡着了。
“先生,这是咋回事儿?”老爷子露出诧异的神情。
“的确是有人饿了,但不是孩子。”二爷盯着散烟儿的三支香说道。
不是孩子?那还能是谁?大家心里憋着这个问号,默不作声。
“今晚找个荒地,带着孩子和香火冥纸,子时一过就烧香路祭。”二爷正色道:“记住,烧了纸钱就往回走,切莫回头,而且纸钱一定要够烧到天亮。”
“为啥?”郭老爷子问道。
二爷无奈一笑:“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更好,你只管照做,管保你孙儿无虞。”
听了这茬儿,他也没多问。郭老爷子很感激我们,甚至包了份红包,但二爷拒收,这玩意儿对我们路挡子先生而言,可有可无,得之速失之也迅。
酒足饭饱,就在我们打算离开的时候,屋外传出了阵阵哀乐,出门一看是一支出殡的仪仗队。
前后二十来人的仪仗,八人扶灵,两盏九莲灯照路,金童玉女一路伺候。但最奇怪的地方是,两口棺材同日葬!
郭老爷子走出来冲一老乡打招呼:“刘老瓜,咋回事?谁家的白事儿这么晦气,连报两丧?”
那个叫刘老瓜的摘了包头上的白毛巾,擦了把汗:“可不晦气!这事儿啊,还真他娘的邪乎!”
我估摸这刘老瓜是心里有话憋久了,说俗了就是肚子里憋了个大屁,这是真的,人是最守不住秘密的,稍微有人问,嘴就松了,还不用软磨硬泡去撬。
所以这刘老瓜眯着小眼睛,神秘兮兮地说:“犯煞了,逮谁谁死!”
“这是怎么着?”
这可中了刘老瓜的下怀,他这是憋久了就差一个愿意听他叨逼的。
“老邪门了,搁儿几千年都没这遭邪乎。一连两天同一家中死人,老种家知道不?”刘老瓜支开小眼睛,说得头头是道。
老爷子木讷地点点头:“可是那种烟草叶儿的老种?”
刘老瓜点头:“可不是?这回老种家怕是得‘绝种’了,连着两天爷们两个早上吊死在横梁上。村子里头都说老种家死得不干净。”
郭老爷子一听,嘀咕道:“不能够吧,老种前天还逗我孙儿玩呢,咋就说走就走呢?”
“谁知道呢?”刘老瓜说得双眼大开大合:“昨早上我瞅了一眼,吓得一宿没合眼。就说老种的孙子,种小满,二十来岁的小伙儿,除了犯点烟瘾,也没啥不良嗜好,今早上吊横梁上的时候,插了一嘴的烟,烟味儿呛了满屋子。”
说完这话,刘老瓜咽了口唾沫,四下打量一阵,然后觉着卖够关子了才说出这件事儿最诡异的地方。
“村子里早传开了,说是‘山狗’回来啦。老种家爷孙两个都是抠了脚心,放干了血才死的。那地上躺着一只只指头大的肉钻子(水蛭),肉钻子见过吧?吸血吸得肚子都歪了!”
老爷子听完这话,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哪有那么邪乎,咋不报案呢?”
刘老瓜扭捏着脸一笑:“瞧你说的,自古道‘山高皇帝远’,这事儿警察来了也不顶用,何况咱那老村长还特地嘱咐全村不报警,不报丧,当天理,当晚埋。”
刘老瓜说得正来劲儿,这当头上来一麻脸老婆子,揪着刘老瓜的耳朵就往回拐。
“你这破勺漏嘴,咋啥都往外说呢?”老婆子气得脸都歪了,然后霍开嘴冲我和二爷马虎地笑笑:“他就一卖西瓜的庄稼汉,猪油吃多了,满嘴油,瞎说的,信不得真哈~”
看着刘老瓜那对老夫老妻打花枪似的跟上仪仗队,我有理由相信,刘老瓜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
而二爷也深信这一点,所以也不赶夜路了,带着我到村子南山,生火过夜。
看着莹莹的篝火,我想起了今天发生的事,就问他郭家孙儿是咋回事?
二爷说,眼睛不单单是心灵的窗户,还是阴间的通路,小孩子莫名哭泣,是看到啥了,因为孩子太小,五谷杂粮吃得不多,未染上尘世习气,所以能看到那些东西。
所以他才吩咐郭老爷子准备路祭,人都贪钱,鬼是人变的,自然也贪,纸钱烧到天亮,那些浮游浪鬼就不会跟着回家了。
我听了二爷的解释恍然大悟,难怪现在乡下有小孩的人家都会备些纸钱急用,敢情是用来收买那些糟东西的。
“小七,还记得今天刘老瓜所说的不?”二爷拿柴火翻了一下火堆说道:“保不齐那逗郭家小孙的就是今天棺材里的老种。”
“你是说老种死得不干净,成了游魂?”
篝火在二爷的翻腾下越烧越旺:“差不离了,今天看到棺材你想到啥了。”
我心里一凉,除了想到七岁那年的旱骨桩,我还想到了“黑面四角”。
黑面四角,是一白事儿的说法。棺材盖上铺着黑纱,四角挂上五帝钱,称之为:“黑面四角”。凡死得不干净,寿数未尽意外死亡的,都得照着这茬儿办。
“算你小子说对了。”二爷往火堆一搅,滚出两块番薯,叹道:“两丧连报,同日出葬,不干净啊······”
“小七,看来咱们得在这拐磨山待上一段时间了。”二爷把剩下的柴火一次性扔了进去,火焰顿时腾腾燃烧,映出二爷浑浊的老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