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早晨亮得很早,天边很快就翻出了鱼肚白,但是平静的早晨就像海下暗涌一样,似乎并没有那么祥和。
我和二爷下了山,刚进村口,就发现那盘拐磨被一大群人围住了。
“老八是不是又喝醉了?”
“谁知道呢?大清早就起来推磨,也不知道磨了啥?”
也不顾乡民们议论,我和二爷挤了进去,只瞧见一个头戴毡帽,身穿大棉袄的人在推磨。
“拐磨拐,请舅奶,舅奶不在家,请王丫,王丫烧水烫脚丫,一烫吱儿哇~”那人一边推磨一边念叨着奇怪的童谣。
要知道现在可是三伏天,地皮冒的热气能把人熏晕乎了,但这老家伙包得严严实实,就跟个热粽子似的。
“二爷,他?”
二爷挥手打断了我,老眸子颤了颤,想必他跟我想的一样,这个人就是昨晚在山头烧纸的那个人。
因为他也是跛子,每推一下磨身子就踉跄,一边推磨一边从竹筐里拿个鸡蛋砸进去。
“先生,你们还没走啊?”郭老爷子上来搭话。
“没,你家孙儿可好了?”二爷回道。
“好多了,现在夜里睡得可香了,多亏先生了。”郭老爷子作了个揖。
二爷转过话头:“推磨的那位?”
“是咱们村有名的酒鬼,大家都叫他酒鬼老八,也没啥爱好,就好喝两盅。就说那只瘸腿吧,就是当年喝醉酒摔进田埂断的。”
二爷紧盯着那酒鬼老八,一圈一圈地推着拐磨,磨口处流出粘稠的蛋清。
这老八也不怕脏,笑嘻嘻地躺在地上张嘴去接蛋清,嘴里嚼得嘎巴响。
“大清早就整这出,老八又耍哪门子酒疯?真他娘的恶心!”一些村民觉得老八闹心,埋汰两句纷纷离开了。
但老八也不介意别人骂他,用舌头舔了舔磨口,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然后起身又开始一圈一圈地磨鸡蛋。
“小七。”二爷示意我上前。
那酒鬼老八发现有人靠近,身体一震立刻停了下来,怒目斜视。
老八的眼睛透着幽绿色的光,这股威压我很熟悉,昨晚就差点着了它的道来着。
“走开!”他嘶吼一声。
哗啷~
这当头,二爷拿出虎撑轻轻一晃,那老八颤栗一下,但很快露出了一脸狰狞。
那老八一脸凶相,鼻子眼睛全都挤在了一块,嘴里流脓似的滚出刚才舔的鸡蛋清。
哗啷~哗啷~
又是两声清脆的铃响。
“哼。”老八露出一脸诡异的笑容,用力一推拐磨,拐磨转得呼呼作响,然后这老跛子突然一翻白眼,身体僵硬地挺在地上。
二爷收了虎撑,旁边的拐磨逐渐停了下来。
“咋不闹腾了?”郭老爷子好奇问道。
“老爷子,搭把手,帮我解开他的衣扣。”二爷吩咐道。
郭老爷子木讷地点头,动手去接老八的棉袄,这棉袄平时都是过冬才拿出来穿的,拍打一下,扑了不少灰,郭老爷子打开扣子,一股热烟儿飘了出来。
“瞅瞅,热成啥样了都,快焐成干尸了!”老爷子埋怨道。
二爷也不理这茬儿,拿出三支香,用手一捋,香灰全都撸到了手掌上。
“小七,掰开他的嘴。”
我照着吩咐,忍着恶心动手掰开老八的嘴,一股臭鸡蛋的味道扑面而来。
“把头转过去别看。”二爷说着,手心攥着香灰,一点一点地填鸭子似的塞进了老八的嘴里。
塞了一拳头左右的量,老头胸口开始隆起,一股气从嘴里窜出,呛了几声之后,一堆粘稠的鸡蛋清尽数吐了出来。
鸡蛋清吐出来之后,老八这才恢复了呼吸,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我咋会在这里?”老八一脸迷糊,摸了摸自己的嘴巴:“谁给俺塞了一嘴的灰?”
二爷无奈地一笑:“吃灰这是轻的,再晚些时候,你一口气上不来,就只能下去灌孟婆汤了。”
那老八神智逐渐恢复,看到我和二爷,露出慌张的神情:“你们,昨晚······”
“先别说话,推了一早上的磨,你身子怕是遭不住了吧?”二爷冲郭老爷子笑道:“不知道可否行个方便。”
我们扶着老八进了屋,二爷又吩咐给他灌了些热汤下肚,因为肚子里还有些鸡蛋清没去干净,这玩意儿黏糊,吃多了堵肠,要不是刚才二爷拿把灰呛了他一下,只怕老八这会儿已经断气儿了。
“说吧,你昨晚上村南干什么了?”二爷质问道。
老八开始还有些支吾,隐瞒,但二爷对他说,你要是想继续鬼推磨,吃鸡蛋清就藏着掖着吧。
不得不说这老酒鬼还是挺惜命的,听二爷一吓唬,一张糙脸有些挂不住了,张嘴就求二爷搭救。
二爷乐了:“你不说清楚,我咋救你。”
老八这才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事情经过。
原来老八前几天老是梦见有人找他,说是让他还东西,不然就整死他,原先他也没啥注意,谁都会做个恶梦不是。
但是又一天晚上,那个声音又出现了,说老八要是不把东西放在南山,就灌他一肚子马尿。
奇怪的是,老八醒来后发现自己倒在马槽里,肚子胀得像皮球一样,闻着味儿才知道,灌了五斤多的马尿。
这可吓坏了老八,想起昨晚那人的话,以为是自己撞到啥野路子了,又想起跟他要东西,这才带着香火白蜡上了南山,想着破财免灾,收买那些找自己麻烦的孤魂野鬼。
哪成想纸钱刚烧一半,我和二爷就赶来吓了他一个踉跄逃窜。
“不对,你还有事儿没说。”二爷厉色道。
老八抖了一下,口吃地说道:“没,没啦······”
“小七,还记得我说过,野路子为啥那么喜欢上阳人的身吗?”
我使劲儿地点头,二爷明显让我吓唬吓唬他,那我还不得抹抹嘴,多秃噜几瓢狠话。
“呐,心眼儿狠的野路子一般不直接对人下手,它先‘磨人’,让你恶梦连连,胡话连篇,灌你马尿那都是轻的,折磨得你不成人样儿,不死也让你掉层皮。”
其实野路子的手段就跟监狱的审讯室一样,并不对你严刑拷打,而是每隔半个钟头就提审一次,大功率电灯往你脸上一打,刺激你的大脑皮层,从精神上消耗你,这比肉体的折磨还要更加恐怖,普通人根本熬不出三天就松嘴了。
所以这只阴神先是给老八“种恶梦”,然后灌马尿,说胡话,内行的叫“开话”,用阳人的嘴说阴人的话,跟我娘当年雪地里闹腾那出差不多。
看今天的情况,这阴神怕是急了,不仅直接上了老八的身体,还差点用鸡蛋清噎死了他。
“不错,都记着呢,不过还忘了一茬儿。”二爷笑道:“阴神是最小心眼儿的,一次比一次狠,这次没得手,下次可就不只是整死你那么简单了。”
“还能咋样?”老八吓得凸出两眼珠子。
“死无葬身,不得超生!”二爷唬道。
这句话一出,吓得老八连忙下跪求饶,跟个鳖孙似的拜道:“我说,我啥都说!”
二爷苦笑了一下:“早说不就完事儿了,整这出费劲儿的干啥。”
老八连连说是,一张坑坑洼洼的老脸紧绷着。
原来的确是老八得罪了南山的那尊阴神,这老八也没啥爱好,平常就乐得醉生梦死,抱着酒坛子过活。
但前几天夜里,刚喝完酒冒着兴头,误打误撞上了南山,懒汉屎尿多,老八一提劲儿找了块旮旯就撒。
稀里糊涂一阵,这才发现地上埋了只坛子,以为谁家搁儿这埋了宝贝,迷糊地挖了一通,却啥也没挖着,借着酒兴,老八就踢了坛子一脚,坛子骨碌地滚到了后边的水潭里去了。
“那阴神要你还他的就是那只坛子?”二爷问道。
老八苦瓜着脸:“我就喝了点酒,也没想别的,一只坛子而已嘛。”
看来这老八还真不知道阴神是怎么个狠角色,就说前头二爷说的那个故事,里边儿的妇女仅仅只是少给了人家一只鸡,结果不仅让人断了后,自己的小命也给交代了。
你玩啥不好,非要拿阴神的东西。
“二爷,这活咱是不是不管了?”我问。
二爷摇了摇头:“小七,你忘了咱路挡子的宗旨了?”
“俯究因果,广修善缘。可是当年你不也没插手那妇女的事儿吗?”
二爷看了一眼酒鬼老八:“区别大着呢,当年那家人是拐子,作恶太多,老天爷让她断的后。所以说,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
“而这老八,耳肥手厚,并非福薄,早年应该行过善。”
“准儿!”郭老爷子竖起大拇指:“这老八年轻的时候当过庙祝,替村民守过庙,后来好上酒了才离开不干。”
二爷默然一笑,对老八说道:“算你造化,往后可得多行善积德了。”
老八抓住了二爷这棵救命稻草,又是磕又是拜,倒是让二爷有些不自在了。
事情弄明白了也就能“对症下药”了,但是那坛子已经被老八一脚踢下深潭,估摸着这会儿鱼虾都住进去了,哪还找得回。
唯一的办法就是请来那只阴神,问个明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请阴神的办法,二爷说还得靠鬼推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