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从你的脸上,我怎么看不出来,有佩服之意?”欧阳说着话,渐渐靠近我。四目相对,我憋紧了呼吸往后退,他却步步紧逼。
我别开眼,盯着床沿,说,“这说明奴家是从心底里佩服的。俗话说得好,才不外露,情不外泄嘛?”
我明明是敷衍的话,欧阳听了却突然两眼发亮,“是么?那你跟我回府如何?”
“呵呵呵……谭姬不过一介姬女,哪跨得起您府上的门槛?”
虽然我没有正面看欧阳,但我能察觉到他呼吸的变化。我也不知道是那句话触动了他的脾气,他突然垮下了脸,严肃对我说,“我说过,入了欧阳府,我护你一世周全。”
面对陌生的欧阳,我哑口无言。他这句话,显然是对哑奴说的,说到底,现在这具身体和我,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哑奴,也不是谭烟,而是谭姬。她应该是一个独立的人,有自己的人生去走。
但因为往事残留,谭姬也并不能成为谭姬。
深吸一气,我下了床,将屏风上挂着的披风披上,在房间里翻找,将那个黄色的包袱取了出来,摆在欧阳面前。
“这些东西,欧阳大人可认得?”
看到嫁衣和鱼佩,欧阳整个人都悲伤了起来。他抚摸着嫁衣破烂的地方,脸上浮现心如刀绞的痛苦。
“你一直都记得……所有才要这么惩罚我,对么?”他突然看向我,明亮的声音变得哽咽。
“欧阳大人,我只是想让你认清楚一件事,”我停顿了一下,给了他一点时间,也给我自己一点调整的时间,“这件嫁衣的主人,已经死了。我不管曾经她和你是什么关系,哪怕你就是她的夫家,也请你明白,她已经死了。现在你看到的是谭姬,是完完全全的另外一个人,一个青楼女子罢了。”
我很郑重地跟他说这番话,是因为心底已经百分之九十确认,他就是花叔口中,哑奴的那位夫君。他看到嫁衣的反应,已经让我明确肯定,留下鱼佩的人是他。
那晚经历的到底是不是梦,我还有几分不确定,但从今天开始,我必须和他划清界限。花叔抛弃了我这颗棋子,从地牢里出来之后,我就已经是自由人,有些东西,我不必背负。
“我找了你五年,我想象着见面的每一种可能,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你竟然会跟我说,你已经是完完全全的另外一个人。”欧阳的声音里,充满了心疼,他抱着嫁衣,自嘲地低声呵笑。
当我发现两双手差点儿搭在欧阳肩头的时候,我猛地收回来,往后退了一步。
而这也让我意识到,哑奴对欧阳,或者说,是曾经的谭少烟,对欧阳的感情,超越了生命。即便现在她的灵魂已经不在,她的身体,依然会因为他的话有所反应,而我的意识,却在阻止他们的复合!
这样的认知,让我恐惧。
双脚被我的意识支配,开始往门外走。没错,我想要逃离这个房间,逃离欧阳,逃离曾经的哑奴。经历过比死亡更恐怖的黑暗,我不愿意再被曾经的恩怨情仇束缚。从地牢出来,我就已经决定做一个全新的人。
什么任务,什么复仇,我已经快要淡忘,如果现在我再留下来,哑奴本身的记忆,一定会吞噬我的意识。一旦到那种地步,我的重生,就真的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一打开门,白梨站在走廊上,靠着栏杆百无聊赖地看着楼下。听到开门声,她迅速扭过了头,见到我,有些惊奇。
“姑娘,您怎么起来了,欧阳大人呢?”
她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反倒是眼睛贼溜溜往房间里看。我连忙关上门,说,“我……我要出恭。”这借口拙劣地连我自己都不信。
白梨疑惑地在我和门扇之间徘徊目光,“姑娘,您是不是找不到房间里的夜壶?”
“有男人在,我怎么尿得出来?”我不假思索扯了话,白梨却突然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门儿,“姑娘说的是!奴婢带您去楼下。”
唯恐房间里的人追出来,我走得飞快。
从一楼专供的茅房出来,我真是一身轻松。打眼再看,我才发现这间客栈不比之前住过的地方。
这间客栈两层上下,楼内装饰皆用上等材料,看起来富丽非凡。走向楼梯口,无意瞥见许如卿和周茹在中央的雅间里喝茶。
“白梨,咱们还剩多少盘缠?”
真的,这是我上辈子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操心钱的问题,当我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时,白梨一句话让我差点儿从楼梯滚下去。
我盯着她,细声问,“只剩一两银子?咱们不是还有好大一袋嘛?”
白梨无辜地耸耸肩,“当日在那镇上,姑娘不是抠出几两银子就全都给了那客栈掌柜的,要了间上房么?”
“那不是还剩几两银子吗?”
“可是您不见了,奴婢着急,就想着雇人找您,结果……”
白梨越说头越低,声音越小,不好的预感腾腾往上窜,我呆滞地看着她,问,“结果怎么了?”
“结果……”她胆怯地翻眼瞅了瞅我,又快速地垂下眼,心虚说,“结果奴婢被骗了……”
我:“……”
哎哟喂,这算什么事儿啊!
“那这间客栈住一晚,多少银子?”
白梨一听,连忙摇头,“这个奴婢不大清楚,都是欧阳大人安排的。”
心里一寻思,我下了决定。
“收拾东西,走。”
“走?”白梨不明就里地看着我,一脸的不理解,“姑娘要去哪儿?”
“自然是去别的客栈。”
“为什么呀姑娘?有欧阳大人在这儿,咱们吃喝不愁呀?”
我一个爆栗招呼她脑门儿,让她长点记性,“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你一口一个欧阳大人,也不想想人家凭什么帮咱们。你觉得咱们有什么资本让欧阳大人帮咱们?”
她摸着脑门儿,比刚才还委屈,嘟嘟囔囔说,“姑娘你也不眼瞎,欧阳大人为什么这么帮咱们,您还看不出来?”
这丫头,该机灵的时候木头一般,该糊涂的时候,心跟明镜儿似的,我怎么那么生气呢!
“白梨,你要记住一句话,在这世上,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只要靠自己,才青山常在,绿水长流。甭管别人多厉害,只要不是自己的,那都靠不住。”
我已经很严肃了,但白梨懵懵懂懂的表情,已经慢了七八拍的反应,让我瞬间觉得在对牛弹琴。
半晌,她说了句让我哑口无言的话:“可奴婢不是一直靠着姑娘嘛?姑娘过得好,奴婢才过得好啊……”
好吧,这个问题争论下去没什么意义。
上了楼梯一转角,在我房间外,站着的人就朝我走了过来。
身后的白梨看见,小声嘀咕道,“真是阴魂不散!”
来人并没有听到白梨的话,见着我,亲昵地叫道,“姐姐!”
来人正是两日不见的若兰,她戴着垂到膝盖的幂巾,将半张脸藏得严严实实。反观我,在她面前,已经暴露无遗。
正面一相对,她喜悦的脸僵硬了一瞬间,而后不自然地说,“早就听闻杏春楼的谭姬是‘蛇姬丽人’,妹妹一直慕名却未得见真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蛇姬丽人”四个字了。真不知道当初花叔将我的名号打出去到底是怎么弄的,以至于牛眼领头竟然会说出“蛇姬祸水,天下不平”这样的话出来。还好当晚没有其余的人听到,这要是传出去,我不得被扣上祸国的帽子,被千刀万剐?
现在听到这几个字,我就从心底排斥。早前对若兰还比较有好感,这么一下子,真是戳到了我的肋骨。
“若兰小娘子来找我,所为何事?”
我以为我的语气足够生硬,她会很明显感觉到,但人家却一脸人畜无害地笑着,贴近我说,“昨日刚到辽城,就听闻姐姐被人掳了去,妹妹着急得不行。早前见着欧阳大人抱着姐姐回来,妹妹才安下了心。这不,见姐姐好了,想要来看看,却不想,开门就见着欧阳大人……”
若兰说着话,眼神不住地往房间里瞟,好像我和欧阳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言语之中,总是有意无意地强调我和欧阳之间的关系,这听起来,就是让耳朵那个不舒服啊不舒服!
“小娘子这么不好意思,要不我给你引见一下?”
原本我这句话就是说说而已,没曾想别人却当了真,两眼放光地盯着我,蠢蠢欲动。大抵是发现我脸色不太对,她又连忙把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紧接着,从袖囊中取出一枚石榴色的纹花香囊。
仔细一看,正是那日被许如卿嘲笑的香囊。
“烦请姐姐替妹妹送予欧阳大人,”说了这句话,她大概是怕我拒绝,又补充道,“一点心意,权当是妹妹替姐姐感谢欧阳大人如何?”
“我家姑娘要谢谢欧阳大人,如何需要小娘子来替?那香囊可是欧阳大人送您的绸缎所制,我家姑娘手短,拿不起。”
若兰顿时脸色尴尬,伸出来的手悬在空中,收也不是伸也不是。一双翦水秋瞳,渐渐漫出眼泪,“姐姐也是这般想的?”
“我家姑娘怎么想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既然这么想攀上欧阳大人,何不自己去,非要拉上我家姑娘,小娘子到底安的什么心?”
“我没有!我只不过是……”若兰话到尾处,哽咽不成声,一双泪眼盯着我,充满了期待。
“小娘子,您可别哭,让人瞧见了,还以为我家姑娘欺负你还是怎么着呐!”白梨的表情,出乎我意料地傲娇。面对若兰,一双眼睛翻白眼快翻成了癫痫。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