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车内掌声渐渐稀疏下来时，车子已经开出了县委大院。
“张县长啊，其实我刚才本意也是说刘世雄死了太可惜了，”坐在我右首的程局长忙解释说，“老李这人呀净会说我的坏话……刘世雄当时是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兼沙坪镇严打工作队队长，我那时是队员，还在他的手下，他是那么关照我们下面队员，这张县长你最清楚不过了……我的意思是说，他作为领导只要坐镇镇政府就行了，没必要冲锋陷阵，就像象棋中的帅不能离开‘宫’……是吧，张县长？”
“你说得也有一定道理，可当时形势很严峻，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张光辉副县长似乎也沉浸在回忆中，语速很缓，“那天晚上刚好得知‘君子兰’回家，刘部长当机立断，要求镇里除值班外所有干部和你们工作队队员都要去……浩浩荡荡的去，我和陈书记——现在的陈县长当时一左一右在刘部长旁边，谁料就他中弹了……哎，一晃快十年了……”
“我记得当时陈为斌书记还叫刘部长不要去，就他带队就行了，可刘部长说‘我是严打队长哪有不去道理？’，要是他没去就不会死了……”程局长回忆着，语气沉重，“……这也许就是命……”
“哈哈哈哈……”后排的老李突然大笑几声后说，“换我就不去，——明知‘坏仔头’有枪，又是晚上，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傻呀？那是一脚踩进棺材里……换我就在那里督战，叫‘八尖’去抓，‘八尖’吃的就是这时用，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吧……”老李说得唾沫四溅，擦了擦嘴角的白沫，接着说：“听说刘世雄部长的性格也是很‘艮’的，跟我蛮牛差不多……什么命不命的？牛的犟脾气一来，那是不计后果的……”
“那你刚才还跟张县长说我在说刘世雄的坏话？”程局长抓住时机责反击老李。
“程局长，老李也是开玩笑的说……”张副县长说。
“我是认真的，”还没等张光辉说完，老李雄厚的声音立马响起，“你程局座刚才竟然说刘世雄太锋芒毕露，这绝对的不对！大家说，是吧？我这人爱憎分明，你有错，我给你指出来。你是局长，比我大，你不认为你自己错那是你的事……我‘深耕’名字就起得不大好。什么‘深耕’？——那是水牛犁田要往深处耕的意思呀，蛮力、蛮牛——！呃--，你们还别说啊，我爹给我起的这个名字，有时我回想起来，倒很适合我这‘蛮牛’……嘿嘿，有力就使，有气就出，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过的是自由自在……刚才胡有钱说我快退休的人啰还只是土地局的一般干部，一般干部又怎么啦？我觉得挺好的……”
原来老李的大名叫“深耕”。他从程局长批驳到司机胡有钱，越批越来劲，声音越发大起来。
当他一说完，车内立马寂静了下来，只听见车轮摩擦路面的声音。
“老李你是个耿直的人，”程局长把头扭向身后，笑着拍打老李，“其他的别啰嗦……讲讲最近对象对得怎么样了？”
老李快退休的人了还没有老婆？我疑惑而好奇地转头向后看李深耕。
老李眼睛朝车外，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拿捏着腔调回敬道：“恋爱婚姻自由，无可奉告！”
程局长讪笑，其他人发出开心的笑。
一会儿，老李突然又莫名其妙地发感叹：“太不值得咯——！那才真正是‘老婆年轻子女小’啊——！”
其他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去接老李的话茬。
“老李又发什么感慨啊？”张副县长问。
“刘世雄部长死时，他老婆才三十一、二岁吧，他的一对子女才十岁、七岁左右吧？”老李像在回忆似的，“张县长，听说他的女儿做张金弟的秘书？——那个农民哥真他•娘的……”
“是助理——！”张副县长加重语气纠正道，“不是什么秘书。”
“那跟秘书没什么两样，”老李语气显然软了许多，“刘世雄也算烈士呀，烈士的子女应该照顾呀，怎么就……”
“这你就不明白了，”张副县长说，“他女儿云倩，省外贸学校毕业后分配县外贸公司。没多久就被张金弟挖走当厂长助理，现在每月工资两三千块呢，——我们才多少？”
“这还可以，”老李欢快地说，“说明张金弟那农民伯伯还有点良心……”
还有良心？那农民伯伯张金弟他蹂躏了云倩呀，老李，你懂得屁呀？！我白了一眼老李。
“是啊，我们工资才三、五百块呀……”有人说。
“金弟一年赚二、三百万，才给云倩每月两三千，还算有良心？”最后一排一人打抱不平，“纯粹的剥削！听说，金帝厂主要靠云倩给撑起来的，要不是云倩在外贸公司搞过业务，把客户给拉了过去，凭金弟那乡巴佬能那么早就发达起来？就是现在吧，还得靠云倩……我说得没错吧，张县长？”
“金帝厂能发展到现在，成了我们县乡镇企业老大，云倩功不可没！”张副县长像在做报告，“不过，金弟也有他的一套，是吧？没有两下子，云倩怎么会被他挖走？说明他懂得用人才、留人才，实施人才战略，你们可别小看了金弟是个农民啊……”
是啊，张金弟那鸟人确实有一套，不然的话，云倩怎么还会替他服务，为他卖命！？我心中愤懑。
“那是你张县长分管有方，”有人吹捧了，“近几年，要不是你张县长分管工业、外经，那我们县就不会有现在这可喜的成就，大家说，是吧？”
“那是、那是……”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附和。
“那可不能这么说啊，”张光辉侧转过身子，脸朝向我们，假装着正经，“近几年，我们川坪县经济得到较快发展，得益于改革开放，是张书记、陈县长领导有方的结果……”
“我不敢苟同……”后排的老李闷声闷气，“我们县除了工业、外径外还有很多工作呀，同样在张书记、陈县长领导下，为什么这些工作就不能像你张县长分管的工业、外经一样走在全省前列？这就说明……”
还没等老李说完，有人就鼓掌，接着其他人也鼓掌了。
我发觉老李讲话挺有水平，同样是吹捧话，他说得不显山露水的，自然又凑效，大伙听了很顺耳，都鼓掌了。
“毕竟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啊，有水平……”程局长感叹道。
“程局长好像话还没讲完呀？”老李咄咄*人，“有话就说……”
“是啊，”程局长说，“听说，张金弟前天晚上被三山市黑帮绑架了，‘坏仔头’要赎金50万，结果张金弟只给30万，昨晚才回来……啧啧，30万呀，难怪社会上‘坏仔’像韭菜割了一茬又来一茬……”
“哦～，”老李好奇了，“程局呀，你怎么知道是三山‘坏仔头’做的？案已破了？”
“张金弟从英国回来不久就被人绑过一次了，”后排有人说，“上次给了15万没报案，这次也没报案。听他跟别人说，报案只能加速自己死亡。他说，人死了，钱还有什么用？他说，能绑他的人，绝对是黑帮大头目，得罪不起，宁可去钱，也不可去命，钱会赚得来的，命只有一条……”
“张金弟这乡巴佬完了，”老李又语出惊人，像电视旁白一样，声音懒洋洋的，“像流鼻涕一样有‘痕’了，注定他这辈子都给别人做了……”
“孙局长呀，张金弟跟你说的？”张副县长问。
“金弟的弟弟木弟说的，”
我扭过头看最后那一排回答张副县长的人，他秃顶，面色红润。他就是孙局长，但不知是哪个局的，也不知是正的还是副的。
“破财消灾啊，还算明智。”老李说。
说着说着，沙坪镇政府就在前面了。司机请示张副县长是不是开进镇里头，张副县长指示继续往前开，去福田。
福田是沙坪镇一个村名，与三山市交界。
“娘的，肚子好像告状了……”李深耕说。
“知道今天项目会审有好餐吃，你早饭都不吃呀？”程局长扭转头朝后排讽老李。
“那还用说，不吃白不吃，”老李字咬得紧，说出的话很有力度，“咱老百姓肠子都饿青了，哪比的了你们官老爷？”
李深耕的话就是刻薄，他也不顾忌张副县长在，我想他到现在还没一官半职就是他那张嘴给破了。
“老李呀，你月月元宵夜夜新郎，怎么会肠子饿青了？”
我扭头一看，是孙局长在顶老李的话。
“孙局长啊，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哦，”老李嘿嘿浅笑，“升了环保局局长后，前任局长走了，没有人再跟你抢局里的那个女司机了吧？”
程局长哈哈笑，连张副县长也在窃笑，其它人也笑。
我再细看那个孙局长，他年纪五十左右，他的头与他的肩膀和脖子不成比例，显大多了，于是我转回头噗呲一声爆笑出来。
“程局长啊，有没有听说，有人在死皮赖脸地追刘世雄的遗孀？”孙局长朗声说，“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人家～”
“哦～？”程局长感到好奇，“谁呀？”说罢，他朝后排看老李。
“孙大头——！”老李有点火了，厉声喝道，车内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老李。
老李在追求云倩的母亲？
老李在克制自己的情绪，随即嘘了一口气后缓慢地说：“孙大头啊……那也没什么呀，刘部长的遗孀林梅英都守寡十年了，现在才43岁，她要改嫁，你反对？再说了，即便是我李深耕追求她，也很正常呀，我老李也当了多年的鳏夫了，我追求她，你吃醋不成？我李深耕堂堂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堂堂一表人才，哪里配不上她呀？……”
车内只有老李的说话声。
我偷窥孙大头，他讪讪地笑。
车内气氛有点紧张，我感觉有台风来临前的味道。
突然，坐在副驾驶室的张副县长侧转身向后，微笑着说：“现在快到目的地了，大家其他闲话就别扯了，啊～，听一下：外商相中福田千把亩地，想在那里建一座高尔夫球场。等下呀，在座各位到实地踏勘，踏勘好后坐车回沙坪镇会议室开会。这项目是胡东星副市长给推荐来的，等下县委张书记还亲自参加开会，足见项目的重要性。来之前，张书记交代，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大伙都听明白了吧？”
“早知道这样，我叫局长自己来……”老李说。
“你的局长等下肯定会来的，”张副县长犀利的目光扫了一下老李，接着严肃地说：“发展是硬道理！招商引资是我们县当务之急，大家应该看到目前各地都在出台优惠政策吸引外资，现在是买方市场，也就是说我们在求人家，而不是人家求我们。我们能做的就是如何做好服务，把项目留在我们川坪县！”
“说得也对！”老李等张副县长重新坐好后，说：“谁叫我们不是皇帝的女儿呢……只是便宜了那些‘假洋鬼子’，不是吗？张金弟摇身一变成了美籍华人了，他的企业也成了‘三资企业’……”
“老李呀，这就是人家的本事吧，你我没本事的人就不要眼红，也没什么好说的……”程局长笑着说。
“我没本事变？”老李不服地回应道，“我爱国，不想变而已！”
“先把老婆变出来再说吧，”孙局长趁火打劫，“老李呀，需要我老孙头时候说一声，啊？——林梅英可是我表弟媳呢……”
“孙大头，早不说！”老李站起来，兴致勃勃，“原来都是你从中使坏呀……中午我敬你三杯酒，以后不敢叫你孙大头了，改叫表哥如何？”
车里又是一片笑声。
突然，张副县长惊叫一声：“哎呀，张书记的车……”
只见从我们所坐的“红棺材”商务车左边超车的一辆白色桑塔拉飞驰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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