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三点半了,仍未见张副县长来上班,我在值班室里坐立不安,甚是焦急。刘岩不明就里,却来安慰我:“华哥,你别急,事情不会那么糟的。”
我诧异地看着他,反问道:“什么事情不会那么糟?”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刘岩说全办公室的人都知道了上午福田村发生的事,尤其是关于我的事,我听了一笑了之。他见我若无其事的样子,倒诧异了,以为他自己刚才把事情的严重性说轻了,于是加重语气补充说:“估计全县都知道了。”
眼角的余光感觉到张副县长从楼梯上来,还未等我转过头,张副县长就喊:“小姜,来一下……”
“哦——,”我弹了一下从座位起来,“张县长,来啦……”话一出口,懊悔了,怎么能这么跟一个副县长说话呢,难怪刘岩微蹙眉头用手指点了点我,我知道他无声责怪我说话不当,但懊悔已来不及了。
旋即,我跟在张副县长后面走向他的办公室。
我在寻思他上午在陈县长面前是按陈县长叫我的方式叫我“德华”,现在却叫我“小姜”,这其中的区别有没有什么讲究呢。
刘岩提着一大串钥匙从我们身边“跐溜”一下往前冲去,正待我暗自责怪他这么放肆时,却发觉他是跑着给张副县长开门的。
刘岩麻利地为张副县长沏了一杯茶,转身走出去了。
当张副县长掏出大中华烟时,我才记起上午胡有钱司机说过张副县长也是“烟枪”的话,还没等去口袋里掏烟,张副县长嘴里却已叼上一根烟,他没有急于点上,像李深耕一样叼在嘴里开始说话了,“上午的事,别往心里去。张书记也是为了大局,为了能稳住村民的情绪,才那么做的……”
我和顺地点头,记起口袋里的烟于中午游灵峰寺时已给了老李,便掏出火柴想给张副县长点上,而他自己却打开了打火机。
随着烟雾从他鼻孔然后是嘴里漫出,他的话也随之而来,“这里我还得说你一句,你性格燥了点,太冲动了点,尽管你是出于好意。当时,我一看见那个村民捅过来了,我也做好避让的准备了,你没有握住他的锄头,我自己会避开的……当然,你怕我被打而去截住他,也是情理中的事。从中,我也看到你的正直、勇敢、无畏,冲这点,我刚才在张书记办公室跟他也说了,也帮你说些话……”
见他的白色烟灰一大截,我赶紧把烟灰缸移到他面前。他抖落烟灰后,继续说:“我是从乡镇摸爬滚打上来的,什么场面没经历过?八三年严打时,面对持枪的歹徒‘君子兰’,我照样冲锋在前。当然,由于你不了解,急于出手,这也难怪。不过,正因为你的这么一时冲动,那村民摔倒了,他们就在这里大做文章,去住院了,这么一来,麻烦就大了……”
从他两片薄嘴唇间不断弹射出来的话,犹如从机关枪枪口喷射出来的颗颗子弹,弹无虚发地击中我的要害。我遍体鳞伤,我懊悔不迭,我怒火中烧。我看着他的嘴,看着他的眼,看着他的与黄长胜极为相像的顺风耳,我的思绪早已飞到上午福田村后山坡上……那村民指责张光辉叫来警察,与此同时,锄头柄就往他身上捅去,捅的速度之快犹如闪电,力道不亚于程咬金的“三大斧”落下。我接住那锄头柄时,往后一瞥,张光辉一脸的惊讶,之后是慌乱的退后……
念他尚能在张书记面前为我开脱“罪责”,为我说情,我的怒气渐渐消失,剩下的只是懊悔!倘若时间能倒转,我真渴望看到张光辉被那村民的锄头柄捅破了内脏,他倒下了,这时其他的村民蜂拥而上,再你一锄我一棍地锄他戳他,他痛得哭爹喊娘,最后没有了声息。这时,我威风八面地夺过村民一把锄头或木棍,把领头的那几个村民统统打倒在地……我笑,笑得有点阴森恐怖。
“但是,”张副县长用打火机点了点办公桌,目光冷峻,“我们政府不怕!现在是什么形势?是发展经济的时代,发展是硬道理,招商引资势不可挡,谅他们几个草民能起什么风浪?那无异于螳臂当车!高尔夫球项目一定要上,而且要快上,”他喝了一口茶,“为此,下午叫你来,第一,就是把会审纪要给整理出来,今天是星期三,星期五必须各个部门会签好送到我这儿。你呢,头一次做项目会审纪要,等下去请教一下老秘书他们……”
我的天,这不是叫我吃生牛肉吗?我脸露难色。
他笑笑,宽慰我:“和尚也是人做的,不难。找来以前项目会审纪要参考参考就会了。关键是各个部门的会签比较麻烦一点,因为毕竟上午没有开成会……”
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头脑是一片浆糊。
他上身一倒,靠向椅背。那高背椅先是后倒,倒到一定程度,随后便反弹向前,我对面的张副县长也随着椅子向前弹回,身子也向前略微向前,紧接着那高靠背椅再次向后……张副县长显得舒适、惬意,我看得也舒适、惬意,心想啥时拥有这么张椅子也好好享受享受。
“还有啊,”他坐直身子,靠背椅一动不动了,“明天上午,你和沙坪镇刘镇长一起去三山第三医院去看看那个被你摔倒住院的村民。我们尽点人道主义,你呢,也说点‘下话’,慰藉慰藉他,也好消除村民的怨气,以利于我们开展工作。”
又一难题!又一块的生牛肉让我吃呀!他说什么话?去看看那个被我摔倒的村民?又是我的过错啦?说点下话?所谓“下话”,就是赔礼道歉啊!我有错吗?
“张副县长,我觉得我没必要去医院看那位村民,”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我们去看他,表明我们政府做错了。”
“哎呀,小姜,这是走形式而已,”张副县长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去看看,说点下话,又不会伤了你的什么……”
我知道他说的意思是不会伤了我的皮肉之类,但我的心中是非分明,绝难容得下无原则的事,于是我随口而出:“我觉得不仅会伤了我的自尊,而且还会伤及政府的脸面……”
“姜德华!”张副县长发怒了,脸色跟上午骂我时相差无几,“你的自尊重要,还是项目重要?这是市领导尤其关注的项目,你也看到了,上午胡副市长亲临现场,这是绝无仅有的事。哪个副市长会为了县里一个外资项目下县来,而且还爬上山去?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个项目是多么的重要!一个副市长尚能屈尊下到田野坡上,你的自尊就那么重要吗!?”
“这是两码事,”我理直气壮地说,“胡副市长到实地考察,说明他务实,亲历亲为,凸显他举轻若重的办事风格。而闹事村民本身就是阻挠项目,破坏招商引资,破坏发展,我们政府再去看望他,这是纵容村民,更何况那个村民要打你并且已在行动,只不过被我制止了而没有伤到你。你是什么人呢,你是政府副县长,他竟然打政府官员,警察本就可以把他拷走,而不是铐我……我被拷走就拷走了,可那些村民还不同意项目在他们村落户,真是岂有此理!明天,我要是再去看望慰问他,那岂不是更助长了他们嚣张的气焰!?”
我终于把满肚子的怨气和委屈全给倒出来了,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同时,我也预感到这可能危及我能否继续留在县府办。但,既然说出来了,也收不回去了,虽有点后悔,然而比起明天要去看望那村民所带给我的耻辱,我还是选择后悔。大不了,回良种场去!
张副县长愣愣看着我足足有3分钟,随后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他转移视线,望向窗外,面露难色,“不过……”
一个曾经为了张金弟而为虎作伥的人,一个在上午还骂我胜过骂猪狗的县领导,一个自视甚高的人,在我的坦荡面前他偃了、瘪了、矮了,他不再以一位县领导的高贵身份居高临下了,他恍如在拳击台上被我几个重拳打趴在地而无法爬起似的,他实在没有底气回驳我……把名利置之度外,方能坦荡;坦荡方能申明正义,表达心声。这绝对是一次酣畅淋漓的胜利。
然而,当我看见他面露难色地说“不过”二字之后的颓废,我心里却产生怜悯,怜悯他身为县领导声厉内荏之后无法挽住面子而处于尴尬境地,怜悯他困兽欲斗而无力斗的悲哀。怜悯过后,我竟然大发慈悲,说:“张县长,要是我没去,你无法交代的话,那我去就是了……”
“最好去一下,”张光辉的目光柔和的多,口气不再那么盛气凌人了,“小姜啊,咱们做工作不能只一味地恪守一些理念,不能太呆板,要灵活些,该走形式时要走。——好,就这么定了,明天上午你跟刘镇长一起去一趟,辛苦辛苦。”
“好——。”我怀着满腔悲壮答应道,眼前呈现出一幅“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场面。
张副县长站起身,向我伸出手,我也站起身,接住他的手,我们的手握在一起。此时,我倒觉得难为情,而张副县长却愉悦地说:“我叫刘镇长明天上来接你。”
我微微鞠躬,连说“好、好”,一幅受宠若惊的奴才相。
当我走出张副县长的办公室时,心情是沉重还是亦如张光辉那样愉悦,我自己都说不清,脑海里老是有两块生牛肉在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