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府办资历最老的文字秘书当数综合科的李健民,此人进县府办已有四个年头了,他是分管财贸口的副县长郑振顺的秘书。
陈主任说,正规的说法不是说谁是哪个副县长的秘书,而是说谁是哪个副县长分管的对口秘书,因为县里的领导没有配专职秘书,不比省市领导。但,事实上,对口秘书也变成专职秘书。他说这些时,带点戏谑的口气,我听了却不以为然。
我走进综合科时,李建民正在专心致志地把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资料黏贴在一本旧杂志上。我赞扬他的敬业,他无奈地说:“没本事,只好继续当秘书。当秘书吧,少不了一把剪刀一瓶浆糊,——天下文章一般抄,看你会抄不会抄。”
他年纪与我相仿,秘书都当了四年了,而我还不是县府办的秘书。我颓然喟叹:“唉,现如今我还只是借调的……”
“借调怎么啦?时间不是问题,”他停下手中活,朝他对面空荡荡的办公桌努努嘴,“坐吧。德华啊,你现在跟张副县长,过不了多久就调进来了。张副县长是‘一副’,又分管咱们办公室,他要一个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别灰心。”
他也把我当做张副县长的人,我哈哈两声笑后,奔向主题:“陈主任说,这一段你附带跟张副县长下乡参加许多项目会审。我今天呢是来拜师的……”
“德华,你就甭客气,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你直说,”他笑,笑得眼角鱼尾纹现出很深的几道,“原先坐在你这座位的是张副县长秘书吴定国,他比我迟一年半才来,他来时也像你一样谦虚,也跟我说请多关照什么的,”他嘿嘿地笑,笑得很有深意,显得那么的无奈,“可人家现在是城关镇副书记了,说不定过一段时间他返回来当我的领导了……你呢,也不会差那里去……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这人从来是与人为善的,只要能办到的会竭力去办。其实啊,在办公室都是过度,日后出去啊,曾经的‘战友’都是资源……”
我边听边思索着他所说的深意,不住地颔首微笑,待他说罢,深有感触地说:“是啊。我想你也快了,这么久了。”
“没那么简单,”他摇头,“决定早或晚出去的关键,要看所跟的县长,像你现在所跟的张副县长,他能量大,做为他的秘书便自然早出去,而我呢……”他哎地一声叹息,戛然而止,不说了。
想宽慰他,倒惹出他的伤感,我除了同情他,便更加强烈地想攀附住陈县长这颗大树。
当他知道我是来向他借阅几份项目会审的纪要,他很爽快地站起身,从挂在墙壁的木横条上取下用大铁夹夹住的一叠文件,越过桌面递给我,说:“这是我前阵子随张副县长参加项目会审所写的纪要,大概有二十来份。其实也很简单,关键是项目要有可行性报告,还有就是开会时记录要全要细……”
“项目可行性报告?”我一副无知茫然样子,疑惑而着急,“我连看都没看见过……”
“这个,投资方要提供呀,”他也疑惑了,“他们要在会审会上作介绍,资料要提供给我们。怎么,没有?”
“会审会没开。”我压低声音说。
“那怎么行?!”他惊诧得瞪大眼睛看我,“那怎么写会审纪要?绝对不行的!”
“张副县长说后天要各个部门会签后送到他那里。”我说,内心也越发的不情愿。
他张开嘴没有合拢,眼睛直愣愣地看我,半响,他笑了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我一点都帮不上忙。”说罢,他继续他的黏贴工作。
我脑子在转悠,蓦地转出个老李李深耕来。我告辞了李建民,把那叠他写的项目会审纪要文件放在值班室后,直奔县土地局。
我在土地局二楼找到了老李所在的“用地股”。
“用地股”只有一间办公室。室内三张办公桌,一横两竖背靠背拼成。只有坐在靠窗户那方向办公桌的一个姑娘在。
她白白净净、身穿一件玫瑰红的半高领羊毛衫,见我进来,热情地接待了我。
她知道我来找李深耕,便起身走出办公室去楼上叫他。
她经过我身边时,我无意瞥见她的胸部随着走路会上下颤动,动得我心旌摇晃。
在等她回来之前,我脑海里老是她的那件会跳舞似的羊毛衫,还驰骋想象力天马行空,一会儿是云倩的胸部,一会儿是杨翠英的胸部……
“过来咋不先打个电话呀——”老李那大嗓门响起在二楼楼梯口,紧接着“咚、咚、咚”的大象走路似的脚步声就*近门外。
我迎到门口。他重重地拍打我的肩膀,随后把我按到靠通道的那张横放着的办公桌前的藤椅上。
他的办公桌在那姑娘的对面,他落座后对刚跨进门口的那姑娘说:“雪梅,去泡一杯茶来我兄弟吃。”
那个叫雪梅的姑娘便拉开我所坐的这张办公桌的边屉,拿出一个纸杯和一罐茶叶,撮一小撮茶叶放进纸杯里,走到墙角的三角厨柜,提起开水壶冲茶,然后送到我桌前,说:“请用茶。”
老李似笑非笑地嚷道:“英雄难过美女关啊!”
想必我刚才留意雪梅泡茶的整个过程都被老李头看见了,我红着脸瞪了他一眼。
他从三抽屉的办公桌下面拿出一整条大中华,从里边抠出一包,扔到我的桌面上,说:“还你中午的。”
“好像我是来向你索烟似的,”我半带责怪地笑着说,还情不自禁地偷看一眼那女的。
“这小妹很好吧?”他叼着眼,迷着眼睛笑看着我,“大学生啊。今天穿这么一件紧身的红色羊毛衫,更加靓丽啦,多像新娘……”
“老李叔就会拿人开心,”雪梅的脸上也掠过一片红晕,显得楚楚动人。
“他还没有老婆,”他指着我对雪梅说,“我的这位兄弟帅吧?晚上,一起出去吃饭,怎么样?”
“好啊,你请客,”雪梅落落大方应答着,还羞涩地瞥了我一眼,“吃好饭,再听他唱歌,他歌唱得很有味道……”
“没问题,”老李转向我,“就这么定了,啊?”
“不要啦,我还有点事,”我客气地推辞。
“跟你说啊,机关里多少小年轻请我老李叫她出来吃饭,我几乎都没答应。有一两次我觉得对方不错,便答应下来了,”他指着雪梅对我说,“可她却不答应……今天,她这么爽快答应,应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去,不去也得去!不然就没有兄弟!”
“老李头啊,不是我不爱去,是我没心情去,”我感受到雪梅炙热的目光,心潮澎湃,但想到“项目会审纪要”没有一点眉目,实在是没心情去。
“什么事?”老李问。
“上午的项目会审纪要还没写……”我说。
他马上打断我的话,有点愠怒,“什么上午的会审纪要?福田村的那个?狗屁!还没开会,哪来什么纪要?你骗谁啊?你以为我老李傻瓜?要知道,我老李可是老干这行的!德哥啊——,你这些话拿去骗这里不远的实验幼儿园的孩子们吧……”
雪梅羞涩地笑着说:“老李叔,说不定你的兄弟今晚有约的呢?”
我不得不说出张光辉副县长刚才嘱咐我要做的事情,老李却不信,嘴一歪,说:“你又在骗我!”
我万般无奈之下,也学着中午他所说的话说道:“要不,上灵峰寺诅咒去?”
他愣了下,突然光火起来:“他这样事情都叫你去做,那我以后所有项目会审都不去了!”
“李叔,哪里灵峰寺啊?”雪梅问。
老李黑着脸,一言不发。
“在后山。”为了不让雪梅尴尬,我手指县城后山方向说。
“娘希匹!”老李瞪眼骂道,“德哥啊,我们不管他!哪有这样做的?!”
我苦笑,“上午的事你也看到了,有什么办法?胡副市长还在场呢……”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那我怎么帮你?”
“首先,弄一份项目可行性报告,”我认真而严肃地说,“我就按开过会的情形依瓢画葫芦般把它写出来给张副看,他同意后,你陪我到有关部门转转,会签完后再给他,如何?”
“好你个德哥啊!”老李拍案而起,“你这比我所见过的所有历届秘书都本事呀,”他度着八字步,突然转身指着我,“你有偷天换日的本事!行,我答应你!跟你提包去跑!”
“那份可行性报告,沙坪镇有吗?”我试探地问。
“应该有,”老李很是坚定地说,“李雪梅,你打个电话给沙坪镇企业办。”
李雪梅提起话筒,纤细的手指在按话机的键盘。
“喂——,沙坪镇政府办公室吗?”她甜腻腻地说。
……
“哦,我是县土地局呀,请问福田村高尔夫球场项目的可行性报告,你们镇有吗?”
……
“那麻烦你帮找找……”
老李在她跟对方说话时,便埋怨她说话太腻太柔,就显得不耐烦了。
此时,可能听出对方有推脱的意思,便几乎是抢过她的电话,大嗓门地喊叫:“我是土地局李深耕,你跟刘代秉镇长说,福田村高尔夫球场项目的可行性报告马上呈报上来。对,马上!现在就送上来!对!土地局用地股!”说毕,他便扣下话筒,说“解决了”。
我竖起大拇指,赞他;他紧闭嘴巴,目光灼灼,说:“要不马上拿上来,以后批地这一关他求爷爷告奶奶都没用!哦,我现在主动服务,他敢不马上就办!?没有叫刘代秉亲自送上来,那是便宜了他了。虽然我是股级,哼!这一关,我把在这里,万夫莫开。嘿嘿……”
不知是我将信将疑的眼神被李雪梅察觉呢,还是她特意巴结老李,她认真地对我说:“李叔亲自打电话要乡镇拿材料,这是我到土地局一年多来头一次见过的……”
“平时,都是乡镇主动跑上来,送来的材料不是缺这就是缺那的,一个项目跑上几趟是很省事的了,”老李神采飞扬,手指李雪梅,“搞经办,业务要精,平时我老跟你说这个。说话要不容置疑,不能像刚才那样,好像我们要求他们似的,即便是我们求他们,也不能让他们看出来,懂吗?”
“李叔指教得是,”李雪梅甚是诚恳,“今晚,我请客,请你这大师傅。”
“埋单有人呢,”李深耕说。
他们商量着去哪家酒店吃饭。
我一边在着急地等待沙坪镇送来那份“可行性报告”,一边心神不定地在想——我这么跟他们一起去吃饭,尤其是在老李有意撮合我和李雪梅前提下去吃饭,这不是一次约会吗?这合适吗?去的话,日后万一被老李广播了出去,传到云倩耳朵,我怎么面对她?万一这李雪梅日后知道了我已有了云倩这女朋友,而我今天却瞒着她,那我又该如何面对她?不去,是不可能的了,就老李这关都过不去……
“那就破店吧,”老李最后拍板道,“那里实在。唱歌,等吃完后再说。”
吃完饭还去唱歌?那不是越陷越深?我越发的心里发虚。
半小时后,我拿着沙坪镇送上来的可行性报告离开土地局。
回县府办途中,我脑海中翻滚着李雪梅那件玫瑰红的羊毛衫和握别时她那深情的目光。
待我坐回值班室里那张暂时属于我的办公椅,重新拿起李建民所写的那叠会审纪要在看时,却出奇地看到“会审纪要”字样渐渐模糊成“‘费神’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