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沫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很奇怪地,这一刻她反而没有哭出来。
她甚至想起了一个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听过的故事——说的是一个住在年轻人楼下的老人,每天晚上都会被年轻人脱靴子时重重的靴子砸落地面所发出的声音惊醒,于是在他抗议后的第二天里,年轻人在脱下一只靴子之后猛地想起了他的抗议,于是把第二只靴子轻轻地放到了地上。
结果老人反而一直在等着第二只靴子落下的声音,最后一夜都没有合眼。
明沫想:“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
她感到巨大的悲伤如同海潮一般正在心里涌起来,但是林展涵走了过来,他看着明沫,黑色的发梢下是黑色的眼睛。
清冷又悲悯,伤感又安慰。
“明沫。”林展涵盯着明沫的眼睛说,“但是姥爷还是会保佑你的。”
——“全世界最好的周建国保佑明沫一定考好。”
明沫的眼泪突然落了下来,她直接坐到了地上,放声大哭。
考场外的考生已经散去了,骄阳似火下只有一对孤单的少年少女。
林展涵半蹲下来,他犹豫了一下,把明沫的头揽到了自己怀里。
“如果不能做到不要想的话,就想他吧。”他低下头,下巴刚好抵在少女头顶发旋的中心,林展涵轻声道,“想着他,然后走完这个征程。”
明沫就这样上了最后一门英语的考场。
发卷子的等待时间里她双手合十放在桌上,默想:“周建国,你在看着我吧。”
这是一个被泪水和汗水打湿的夏天,无数年轻人的命运在这一年被改变,这一年里留下了太多太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明沫英语发挥超常。
她走出考场的时候异常平静,她拥抱了明爸和明妈,然后说:“带我去看姥爷吧。”
全世界最好的周建国在这个夏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走得非常突然,从突然心脏衰竭到停止呼吸只有短短二十分钟,这让明沫有一点点的欣慰——太多的老人在重症病房里度过了非常孤独和困苦、毫无生命质量和尊严的临终时光,和他们相比,周建国起码没有受什么罪。
高考完的考生中有人去楼顶撕书,有人去夜店通宵,有人在家睡了三天三夜。
而明沫则在姥爷的灵堂哭完了全程。
杨雨欣、小任、唐绍、李泽,还有很多一班同学都来了,明沫感激他们,但是他们也并没有办法给到她任何有效的安慰。
连她爸妈都不能,明爸明妈毫无疑问是爱她的,但她住校住了这么久,不可能和父母一直保持完全即时的沟通,他们之间多少有一些代沟,于是父母的诸多走心安慰到明沫这里也都变成了不痛不痒。
唯一有效的是林展涵。
林展涵根本不说话,他就只是坐在明沫的旁边,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的时候明沫会觉得好一点。
于是明爸明妈也把位置留给了他们两个。
姥爷去世已经一周,因此该吊唁的人其实已经吊唁过了,大家都已经过了冲击最大悲伤最多的时期,除了明沫。
于是灵堂里只剩下明沫和林展涵。
哭到筋疲力尽的时候明沫睡着了,她整个人蜷缩在垫子上,头以一个非常不舒服的姿势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林展涵犹豫了一下,把她拉了过来,让她的头枕在了自己腿上。
明沫没有完全睡着,她低声喃喃道:“姥爷最后是和你住在一起的吧。”
林展涵点点头,事实上当时正是他一手抱住吓傻的陆铭铭另一首拨了救护车电话,如果家里只有姥爷和陆铭铭这一老一小的话,事情恐怕还要更糟糕。
姥爷主要是之前身体实在太健朗了,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那他最后跟你说了什么?”明沫问。
林展涵想了想,最后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你知道我听到的,姥爷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明沫轻声说。
“他说你应该被好好照顾。”
明沫闭上眼睛,一大颗眼泪从她眼睛里掉出来。
“所以说,对我来说……这就是我姥爷的遗言了。”
林展涵心里剧烈地一动,就像胸腔里有某个部分狠狠地疼了一下,然后又暖了一下,仿佛是伤口撕裂后又漫上了腥甜的鲜血。
他看着明沫憔悴到极点的脸,心想:“我不能离开她。”
生老病死让人生的短暂和无常在一瞬间被以最残酷的形式彰显,因此就愈发显得夹杂在短短时光缝隙中的少年情感是如此之浓烈。
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我遇到了你。
在你最艰难的时候,让我陪着你。
林展涵俯下身,紧紧抱住了明沫。
上方的遗像中,姥爷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他们。
傍晚,明沫筋疲力尽地睡着了,林展涵沉默地坐在一边陪着她。
突然,他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林展涵看向屏幕——林征宇。
他无心接听,按掉了电话。
然而很快,手机再次震动了起来。
林展涵不得不站了起来,走出灵堂。
“喂。”夜风吹得他脑子清醒了一点,“有事么?”
“和爸爸见个面吧。”那边传来林征宇的声音。
“有什么事电话里说吧。”林展涵回答道,礼貌而冷漠。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片刻后,林征宇道:“这样吧,再等几天。”
林展涵微微挑起了眉。
“等这一届学生的高考成绩出来了,如果你想和我聊聊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林展涵眉心微动:“你什么意思?”
林征宇没有直接回答他,淡淡道:“你们这些小孩子遇到事情不要老喜欢自己扛,毕竟你们还小,个人能力是有限的。”
“要学会借助父母的力量,毕竟这个时候,父母还可以给你搭出一个比较好的平台。”
“等下。”林展涵打断他,“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林征宇沉默了片刻,然后道:“明沫同学家里的事情我听说了。”
林展涵眼角一跳,刚要说点什么,林征宇的话音就堵住了他的嘴。
“我这么说吧——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人死不能复生,但是你们年轻人还有无限的未来要奔。”林征宇说,“所以当下她最该解决的问题是——担心自己到底能上一个什么样的大学。”
林展涵猛地顿住了。
林征宇挂断了电话,夜风吹来,林展涵头一次觉得夏夜的风也会如此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