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江，滚滚东流，不知不觉，十五年过去了。
冥水部落，一间破败茅草屋内。
一个容貌稚嫩，眉清目秀的少年正襟危坐在木椅上，借着昏黄烛光，正专注地看着手里拿着的青色小册。
近一看才知，青色小册竟然是一本裱着青皮的禁书！少年究竟何许人也？居然如此大胆。
“醒时饮酒欢，酔时花下眠。”
“了却残生后，魂归九重天！”
少年一边看的同时，一边小声地读了出来，灵动的眼睛里难掩神往之色。读完诗句，他闭上双眸，俊秀的脸上时而笑意盈盈，时而眉头紧皱，时而满足自得。
吧嗒！
老旧木门发出的沉闷声响，将少年从沉思中拉了出来，他连忙起身，冲着来人叫了一声“爷爷”。
来人面色阴沉，身形枯瘦，年约花甲，脸上的几道皱纹犹如刀刻斧凿般清晰。细看之下，容貌竟与十五年前跪在海边痛哭的枯瘦男子有几分相似，只是年纪更大了些。
“沐儿，这本禁书里记载的什么？有没有邪术法决？”尽管枯瘦男子极力压抑着情绪，可尾音里透出的微颤，还是出卖了他内心深处的紧张与不安。
少年名叫奚沐，他爹便是十五年前因夹带禁书被活活打死的可怜青年。他的生辰是祭拜日那天，如若惨剧没有发生，那青年回到家后，便能看到他的可爱儿子，一家三口也将其乐融融的生活在一起。
奚沐摇摇头，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让爷爷失望了。
枯瘦男子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即便这个答案他已经听得够多，可每每重新听到，心中还是不免有些难过。
“这是第几本了？”
“第五百六十二本。这本记载的是上古年代的一些诗人所著的诗词。”
奚沐自小聪慧，五岁便能识文断字，比部落其他孩童要早上许多。部落虽然禁止读阅禁书，可也有一些自撰的书物，像禁令、部规等，因此也设有教他们识字的堂倌。
识字之后，他爷爷就时常从部落禁书书库里，为他偷带禁书回来。这么多年过去，他读过的禁书堆积在一起，几乎比这间破房子还要高。但那些禁书无一例外地均无邪术记载，尽是些普通书物。
虽说邪术没有学着，眼界却是开阔了不少，可与此同时，也让他渐渐对这个世界有了几分质疑。那些书籍所描绘的世界跟他所处的世界天差地别，简直就是两个不同的天地。这些年他去过不少地方，所到之处，无不透着一股荒凉与死寂，没有山，没有花，也没有鸟。
这个世界到处弥漫着死气沉沉的气息。
他也曾问过不少阅历丰富的老人，他们也都说，外面的世界除了灰暗，没有其他颜色，仿佛禁书里的天地是被人臆想出来的。
但种种残存的遗迹告诉他，禁书里的世界是真实存在过的。或许在久远以前，这片世界曾是一番桃红柳绿、鸟语花香的温暖景象吧。这个词是从禁书里学到的，他不太懂具体意思，只是凭直觉猜想画面一定很美好。
因此，他给禁书所描述的世界起了一个古怪名字，称它为上古世界。
他也曾看到过几本带有插画的书籍，对那些陌生而又久远的景和物，只能空自喟叹，却莫可奈何。
“诗词能报仇吗？”枯瘦男子幽幽地说，声音中透着一股苍凉，“十五年前，你爹在我面前被人活活打死，你娘日夜痛哭，没过几日也投海殉情，撒手而去，将你留给了我！”
说到伤心处，枯瘦男子的身体一阵痉挛，纵然已过多年，每次提及，仍如剜肉剔骨般难受。他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到床边，吃力地坐下，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当时我曾发誓，要将你好好养大，就算没了爹娘，也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可是——”他话锋一转，几分怜惜与温和从他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阴厉与疯狂，“每当我看到别人一家团圆，阖家欢乐，我心里就恨！对乡父，对大巫，对当年陷害你父亲的那些人！所以就只能委屈你了。小小年纪，却不曾有过一日欢乐，每天都要绷着神经偷读禁书!每天都要像做贼一样！每天都要活在不安与恐惧中！”
奚沐看着爷爷那张因痛苦而显得狰狞扭曲的脸，心里如针扎般难受，想要安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爷爷平日里不苟言笑，是个坚毅之人，不喜他人的慰藉。可每次谈起父亲被害，他还是会露出令人心酸的脆弱与无助。毕竟他们的仇人，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以致于每念及一次，心中的无力感就会加深几分。
幸好苍天还算有眼，六年前带走了大巫，现在仇人还余下乡父以及暗中的几个帮凶。尽管大巫当年声称海神与他通灵，他才知道有人偷带禁书参加祭祀大会，但那根本就是谎言，暗中一定有帮凶与他勾结，提早设计了那场陷害。
这一点他爷爷非常清楚。奚沐也相信他爷爷的判断。
什么海神？哪里有海神？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过海神显灵，也从不相信海神能够显灵，两年前他为了验证这个惊人猜想，曾带过一本禁书参加祭祀大会，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就更令他坚信海神是不存在的，是赤裸裸的愚昧之说。
不过，陷害他父亲的帮凶究竟是谁，只有大巫知道，如今他死了，这件事情成了一桩无头谜案，想要还原当年真相不异于痴人说梦。换句话说，今后的仇人恐怕只剩下一个，那就是乡父。
而乡父是部落之尊，也是部落头上的第二片天，莫说报仇，就算有丝毫不敬，都可能被天威波及，落个尸骨不存的凄惨下场。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从禁书里学到一招半式的邪术，这样才能有报仇的本钱，他爷爷多年来担着性命之忧，偷带禁书回来让他苦读，打得正是书中邪术的主意。
可这么多年来奚沐读了不少禁书，从未见过邪术的相关记载，哪怕只言片语也不曾提到。他在心中暗自断定，禁书里绝没有邪术法决，有的净是些开智明理，劝人向善的言论而已。
“爷爷，以后不要带禁书回来了。”奚沐嗫嚅道，底气很是不足，“里面不可能记载什么邪术。又说可以一念杀人，又说可以藏形匿影，耸人听闻，根本不可能存在。”
“哼，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那些古墓被挖开后，陪葬品顷刻化为了灰烬，只有禁书留存了下来？”
奚沐顿时语结，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爷爷口中的古墓，说的是冥水部东三十里外的一片恢宏古墓群。古墓群始建何时无从稽考，不过听部落里年岁最大的长者回忆，自他记事起，冥水部落就与共江部落，桑海部落等附近部落联手，在那片古墓群挖掘。
古墓群自发现以来，各种怪诞离奇的故事层出不穷，虽说真假难分，却仍有不少在坊间流传，偶尔被好事者翻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其中谈论最多的，莫过于古墓群被发现的始末。
冥水部落建在一片平坦的石地之上，地面异常坚实，只有古墓群一带是容易挖掘的沙土，于是就有人向当时的冥水部乡父建议，是否能将其利用起来做点什么。思来想去，挖出一条渠河是不错的选择，借着周遭一条条深不见底的沟壑，引海水东去，以便渔民们捕鱼。但不曾想，这一挖，竟挖出了意外发现，原来地面下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埋藏着一座座阴森可怖，颇有年头的古墓。
这一发现震动了方圆的几个部落，他们陆续加入进来，形成了联手挖掘的局面。原以为人多力量大，古墓群会很快玩空，没成想越挖越大，仿佛没有界线一般，令人胆战心惊。
从当年的那位冥水部乡父决定挖渠河起，至今最少也挖了一二百年，但仍不见尽头。
还有一点更为古怪，那古墓里有着一些死者生前的钟爱之物，也就是陪葬品，但当古棺被凿开的那一刹那，就会有一缕淡紫色轻烟从棺材中飘出，开棺人甚至来不及看清葬品状貌，它们便统统化成轻灰，弥散在天地间，只留下一本本残破不堪，满是虫洞的破烂古籍。
至于这些破烂古籍为何会成为禁书，已无人知晓原因。或许是因为古籍是从古棺中挖出的，有点不详。也或许书中的内容令当年执掌部落权柄的乡父们深感不安。总之，这成了一条禁令代代相传。
禁书，禁书，一个禁字，足以让人见而生畏。
“可我读了几百本，从没见过哪里记载了邪术秘法。要么是上古的机械工事，要么是上古的诗词歌赋，要么是上古的历史典故。”
这种话奚沐已不是第一次说，但他爷爷从不曾听进半句，依然故我。
“你懂什么？禁书里载有邪术，是冥水部百年来的古训，不可能有错。”
奚沐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
“我累了，你去灶房把鱼脏吃了吧，明日到散食堂在领些口粮。记住，在部落里要谨言慎行，万不可乱讲话。”
奚沐点点头，走出屋子。
院子里凉风习习，轻拂肌肤，令奚沐沉闷的心情缓和几分。他扭了扭发酸的脖子，一䀹格外亮眼的火光忽然钻进眼缝。
火光是从一座外观雅致的富繁木楼里照过来的，那是乡父的一处庭院，有上下三层，比周围低矮破旧的茅草屋高上许多，宛如屹立黑夜间的一位武者，雄姿英发。与它相比，散落在周围的那些拥挤不堪的茅草房，则像一个个刚从坟茔里爬出来的腐臭尸体，衣衫褴褛，浑身恶臭。
“禁书、邪术——哎，怎么可能呢？”
奚沐收回目光，径直走向院子角落那间四面漏风的破败灶房。灶房瑟缩着身子蹲在阴暗中，赢弱不堪，似乎一簇小风就能把它吹塌。
还未推门，奚沐就闻到一股腥臊从灶房里飘出，他对这股气味再熟悉不过，是由一种名叫墨罗鱼的鱼胆散发出来的，这么些年他可没少吃。
墨罗鱼体型巨大，生性凶悍，能长到五丈长，是生存在深海中的一个霸主，捕捉极其艰难。它的鱼胆黑红，面团大小，散发着一股让人昏厥的腥臊气味，奚沐每次吃时都像火烧屁股似的，狼吞着下咽，不敢细嚼。
在墨罗鱼鱼胆表面，还长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小肉瘤，颜色比鱼胆浅上几分，奚沐称它为小外胆，它的味道倒是不错，口感香嫩，可惜不够塞牙缝的。奚沐这些年吃了约有几十种鱼胆，却只有墨罗鱼鱼胆表面长着这种肉瘤，让他遗憾不已。
推开门，乌黑灶台上放着一个缺口的石盆，里面盛着一团黑色粘稠腥物。待他看清，无奈地努了努嘴，果然，他没有猜错。
奚沐捏着鼻子，将鱼胆放入锅中，胡乱添了些水后盖上锅盖，难闻的气味瞬间被隔绝，他登时觉得浑身舒畅许多。
“部落禁吃鱼脏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说其他原因，单说味道也叫人难以忍受。”奚沐自言自语道，发泄着心中不满，“偷看禁书，我乐在其中。可偷吃鱼脏，真是活遭罪。”
从他话语中可以听出，原来鱼胆也是冥水部落禁物。小小冥水部地方不大，规矩倒挺多，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一个时辰后，几缕炊烟在夜空中升腾，狭小灶房中烟气缭绕。奚沐打开锅盖，一股浓厚白雾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腥味。这气味比之先前，已算仙气灵息。尽管不好闻，倒也勉强可以接受。
他抓起鱼胆，硬生生地往嘴里塞。待他吃完，天色已不早，又是一天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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