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葚结果时,果然比记忆里那棵老桑树蹿得还高。紫黑的果子沉甸甸坠在枝头,阿明搬来竹梯,我站在梯下接,熟透的桑葚落在竹篮里,溅出甜甜的汁水。孩子们挎着小篮子在树底下捡掉落的果子,指尖染得紫红,笑闹着把沾了果汁的手往对方脸上抹。
“小心摔着。”我仰头看阿明,他正踮脚够最高处的枝条,衣角被风掀起,露出里面那件我补过的白衬衫。他低头冲我笑,耳尖又悄悄红了,“你小时候总够不着,蹲在树底下哭鼻子,说桑葚都长在天上了。”
话音刚落,一串熟透的桑葚忽然砸在我手背上。阿明慌忙从梯子上下来,掏出手帕要帮我擦,指尖碰到皮肤时又顿了顿,转而把帕子塞给我:“村里的桑葚,比城里买的甜吧?”
我咬了颗桑葚,汁水在舌尖漫开,甜得眼睛发酸。那年回城时,我趴在车窗上看他站在老桑树下,手里攥着把刚摘的桑葚,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原来有些味道,真的能在时光里酿成更浓的甜。
玻璃柜里又添了新物件。是阿明用桑葚木刻的小勺子,柄上刻着缠绕的向日葵藤,勺底藏着个小小的“晚”字。我把去年的向日葵花瓣收进盒子,换上几片新压的桑葚叶,旁边摆着新画的速写——他站在竹梯上摘桑葚的背影,脚下落了一地紫黑的星子。
入夏第一场暴雨来临时,我们正在花田搭新的篱笆。阿明把雨衣往我身上裹,自己只穿着件单衣,弯腰固定竹桩时,后背很快被雨水打透。我拽着他往棚子底下躲,他却笑:“这篱笆得趁雨打湿了泥土才牢,不然风一吹就倒。”
雨幕里,新栽的向日葵在风里摇晃,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阿明忽然指着最矮的那株:“你看,它的花盘总往你那边歪。”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那株向日葵的花盘果然微微倾斜,像个偷偷看人的孩子。
暴雨过后,天边挂起彩虹。阿明从棚子里翻出个旧风筝,是去年那只向日葵桑葚风筝,翅膀被雨打湿了些。他牵着线跑起来,风筝晃晃悠悠升上天空,彩虹落在风筝面上,把金黄和紫黑染成了温柔的虹色。
“你看,”他朝我招手,线轴在手里转得轻快,“这次的线,稳得很。”
我跑过去握住线轴的另一端,他的手掌贴在我手背上,带着雨后泥土的潮气。风筝在彩虹下稳稳地飘着,花田里的向日葵抬起头,花瓣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无数个被珍藏的瞬间。远处的图书馆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混着风吹过向日葵叶的沙沙声,像在说,这个夏天,还有很长很长。
入秋时,桑葚树的叶子开始泛黄,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阿明搬来竹筐,说要收集些完整的叶子,压平了给我当书签。我蹲在树下捡叶子,看他踮脚够高处的枝桠,衬衫后领沾了片枯叶,像只停驻的黄蝴蝶。
“这片好看。”我举起片带锯齿边的叶子,脉络清晰得像幅画。他伸手来接,指尖擦过我的掌心,两人都顿了顿,又同时笑起来。远处传来收稻子的打谷声,混着孩子们追跑的笑闹,把空气染成暖烘烘的金色。
玻璃柜里的桑葚木勺旁,多了串用红绳串起的枯叶,每片都写着日期。最底下那片是初遇那天的桑树叶,字迹被摩挲得有些模糊,却还能看清“晚”字的轮廓。速写本添了新页,画的是他蹲在树下捡叶子的侧影,发梢沾着片黄叶,像别了枚小巧的徽章。
霜降前,我们去后山收向日葵籽。阿明踩着梯子摘花盘,我在底下铺布接着,饱满的籽实落在布上,敲出咚咚的轻响。他忽然扔下来个最大的花盘:“接住,留着炒瓜子。”我伸手去接,花盘砸在怀里,籽实滚出来几粒,落在他布鞋边,像撒了把星星。
炒瓜子那天,厨房飘满焦香。阿明蹲在灶台前翻炒,火光映得他侧脸暖暖的,睫毛上沾了点灰。我凑过去看,他忽然抓起把刚出锅的瓜子塞给我,烫得我直甩手,他却笑得肩膀发抖:“慢点吃,锅里多的是。”
玻璃罐里装满了炒好的瓜子,旁边摆着新刻的木盒,盒盖刻着两棵缠绕的桑树,缝隙里藏着小小的向日葵。我把晒干的向日葵杆捆成束,靠在墙角,准备冬天烧火用,每根杆上都系着片压干的桑葚叶。
第一场雪落下时,我们在图书馆整理旧书。阿明踩着木梯够顶层的书架,我在底下递书,雪花从窗缝钻进来,落在他发梢,瞬间化成小小的水珠。“小时候总盼着下雪,”他忽然说,“想着雪一化,桑葚就能发芽了。”
我望着窗外的雪,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他用桑葚木给我刻了支笔,笔杆缠着向日葵藤,笔尖藏着个“安”字。此刻那支笔就躺在桌上,旁边压着张画——他站在雪地里扫桑葚树的积雪,脚印在雪地上连成串,像串被拉长的省略号。
雪停后,阳光把雪地照得发亮。阿明从储藏室翻出副旧冰鞋,是他年轻时用的,边缘有些磨损。他牵着我在结冰的池塘上慢慢滑,冰面映着两人的影子,像被冻住的时光。“慢点,”他握紧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手套传过来,“别摔着,这冰面可比梯子滑多了。”
远处的花田里,向日葵的枯枝上积着雪,像插在雪地里的金色火把。我忽然指着最矮的那株:“你看,它还朝着咱们这边呢。”阿明顺着我指的方向看,雪落在枯枝上,却掩不住那微微倾斜的弧度,像个固执的约定。
回到家时,炉火正旺。阿明往炉膛里添了块桑葚木,火苗“噼啪”响着,把屋子烘得暖暖的。我剥开颗炒瓜子,香味混着木头的烟火气,在空气里慢慢散开。玻璃柜里的物件又多了几样:他用雪水冻的冰雕小向日葵,我画的雪地冰鞋速写,还有片夹在书里的、带着雪痕的桑树叶。
“明年春天,”阿明忽然说,往我手里塞了颗热乎乎的烤红薯,“咱们再种些桑葚苗吧,让孩子们也能摘着吃。”红薯的甜香在舌尖漫开,我望着窗外的雪,忽然明白有些味道从不只在记忆里,它们会跟着时光走,在每个季节里,酿成新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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