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雨裹着山雾,像团化不开的棉絮,黏在黑风寨的青瓦上。月棠端着药碗推开聚义厅后院的门,药汁的苦香混着雨水的腥气撞进鼻腔。这间原本堆放杂物的偏屋,如今成了老匪首黑煞的病榻——自打上月巡山回来,他就开始咳,起初只是早晨几声,后来竟咳出了血。
“大当家的,该喝药了。”月棠轻声唤道,指尖触到门帘时顿了顿。里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像是有人要把肺都咳出来,接着是旱烟杆“咚”的一声闷响,许是砸在了床头的矮几上。
掀开门帘,屋里的光线暗得像口地窖。窗纸被雨打湿了,透不进多少亮儿,唯有床头那盏油灯,火苗蔫蔫地舔着灯芯,映得帐幔上的影子直晃荡。黑煞半倚在床头,身上盖着件洗得发白的黑缎子棉袄——那是他当大当家时最体面的衣裳,如今却皱巴巴地沾着药渍。看见月棠进来,他试图直起身子,却又是一阵剧咳,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溅在枕巾上,像朵枯萎的杜鹃花。
“大当家的,您别动。”月棠快步上前,放下药碗,抽出帕子轻轻擦他嘴角的血迹。那帕子是她今早特意换的,绣着并蒂莲的边角还留着线头,针脚虽歪歪扭扭,却比从前齐整多了。
黑煞摆摆手,浑浊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拽住她的袖管:“月丫头,你过来。”他的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指腹还留着常年握刀的茧子,拽得月棠一个踉跄,差点撞在床沿上。
“我那傻儿子……战死了。”黑煞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混着咳嗽的尾音,“十年前跟着张剥皮他爹去剿匪,结果中了埋伏……”他说着,浑浊的眼珠子直直地盯着帐幔顶,仿佛透过那层薄布能看见二十年前的血火,“他娘走得早,就留下这么根独苗……”
月棠的手指轻轻攥紧了袖口。她从未听老匪首提起过这些——在寨里人的口中,大当家向来是铁打的汉子,提起往事只说“当年在黄河边当纤夫”,再多的从不肯多言。
“后来我就发誓……要让黑煞寨的旗子插遍黑风山!”黑煞突然提高了声音,咳嗽却愈发剧烈,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可如今……这寨子里的老兄弟,死的死,散的散……二当家那帮兔崽子,只晓得贪墨……”
月棠蹲下身,把药碗又往他手边推了推:“大当家的,先把药喝了。”她的指尖碰到他的手腕,触到一阵不正常的滚烫——这半月来,他的热度一直没退,夜里咳得更厉害,有时候能惊醒半寨子人。
黑煞却像是没听见,仍攥着她的袖管:“月丫头,我瞧着你……比那些个只会耍威风的强。”他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水光,像雨雾里的老灯笼,“这寨子……交给你。”
“我?”月棠指着自己的鼻子,药勺在碗里搅出个漩涡,“大当家的,您喝药啊!”
“我让你接!”黑煞突然一用力,挣开她的手,从枕下摸出个油纸包,抖开是块玉佩——通体碧绿,雕着只展翅的黑鹰,鹰眼嵌着颗红宝石,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血光,“这是黑煞寨的寨主令……当年我爹传给我的……”
月棠慌忙摆手:“大当家的,我……我哪懂这些!我就是个管账的……”
“管账的?”黑煞突然笑了,那笑声里带着股子呛人的痰音,“我当年当纤夫时,也只晓得拉船!可后来呢?黄河发大水,我带着兄弟们抢了官粮救百姓——谁说我不能当大当家?”他猛地咳嗽起来,血沫子溅在玉佩上,像滴落的花瓣,“这寨子……从来不是靠血统……是靠能扛刀的当家人!”
月棠的指尖轻轻抚过玉佩上的黑鹰——羽毛的纹路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却仍能看出当年的锋利。她忽然想起上个月劫粮队时,老匪首站在坡顶喊“杀张剥皮的狗腿子”的模样;想起他深夜敲她房门,捧着鎏金胭脂盒问“爱不爱打扮”时的别扭;更想起今晨路过厨房时,听王二麻子说“大当家昨夜又咳血了,却还惦记着给山下王家村送粮”。
“大当家的,”她深吸一口气,接过玉佩攥在手心里,“您先喝药。”她舀起一勺汤药,吹了吹,递到他唇边,“等您病好了,咱们再商量。”
黑煞偏过头,不肯接:“月丫头,你答应我……”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这寨子……交给你……”
月棠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她咬住嘴唇,把药勺又往前送了送:“我答应您。”她盯着他浑浊的眼睛,“可您得答应我——先把这碗药喝了。”
黑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张开了嘴。苦涩的药汁滑进喉咙,他皱了皱眉,却没吐出来。月棠又舀了一勺,这次加了勺蜂蜜——那是她今早特意去厨房要的,说是给寨里的小崽子们调嘴的。
“大当家的,”她一边喂药一边说,“您放心,这寨子里的账本,我一笔一笔都理得清楚;弟兄们的口粮,我保证每人每月三担半;山下的百姓,我每月送两担粮……”
黑煞突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要把她刻进骨血里:“月丫头……黑煞的山……从来只有能扛刀的当家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被雨声淹没,“你比那些个……只会耍威风的……强……”
窗外的雨声愈发大了,打在瓦片上“噼里啪啦”响,像是谁在敲着战鼓。月棠握着他的手,触到他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握刀、拉纤、扛粮留下的痕迹,每一道都刻着岁月的重量。
“大当家的,您睡会儿吧。”她轻声说,把药碗放在床头的矮几上,“我在这儿守着。”
黑煞却仍睁着眼,浑浊的眼珠子盯着她:“月丫头……你记着……张剥皮……他爹当年……害死我媳妇儿……这仇……”
月棠点头:“我记着呢。等您病好了,咱们一起去县衙,把张剥皮的罪证都抖出来。”
黑煞终于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咳嗽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月棠轻轻抽回手,发现自己的袖口已经被他的泪水浸湿了一片。
床头的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玉佩上的黑鹰仿佛活了过来——那展翅的模样,像是要冲破这雨雾弥漫的山寨,冲向更广阔的天地。
月棠望着窗外的雨幕,忽然明白过来——这个看似凶狠的老匪首,心里藏着比谁都深的痛,也比谁都硬的骨气。他守着这黑风山二十年,不是为了当土匪,而是为了守护那些被张剥皮们欺负的百姓;他今日把寨主令交给她,不是因为信任,而是因为她敢直面那些藏在暗处的肮脏,敢为了改命拼上性命。
“大当家的,”她轻声说,“您放心。这黑煞的山,我扛得住。”
屋外的雨渐渐小了,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窗棂上,映得玉佩上的红宝石闪闪发亮——像团跳动的火,烧尽了过去的阴霾,也点燃了未来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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